第1章 惊雷魂归 乌云遮顶,电闪雷鸣走游龙,青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直直劈向逍遥山的扶摇峰某处,在众弟子惊惧的目光中,消失无踪。 “何等人物,结丹之际竟能引来青精云劫。” 山中高阶炼气弟子们呢喃着,待打听到是师门长老范长子的小弟子何必正在结丹后,纷纷停止了议论。 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生来好运。 譬如何必。 何必原本是东洲大陆一户普通人家的幼子,当年还在母亲腹中,神魂刚成。因为他生母无意中出手援助了追击魔道受伤的逍遥派大长老范长子,才出生,何必就直接被范长子收为弟子,带回派中抚养。 何必本人也无愧范长子期待,变异冰灵根修习剑术,十二岁一举筑基,到如今刚刚二十出头,便要结丹了。 同门弟子感慨何必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一致认为何必这次结丹肯定能成,逍遥派即将出一个最年轻的结丹弟子。 扶摇峰上,门派弟子们口中的何必,从寒玉床上醒来,睁开眼睛愣怔了一会,环顾了身周一圈。何必慢慢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白皙、手指修长,带着茧子的双手。 掌心纹路清晰,右手掌心指腹是多年练剑磨出来的老茧。青色的雷光顺着自己全身经络蔓延,滋滋作响。 何必年轻,黑发如瀑,额心一点朱砂痣。因为生得俊俏年纪小辈分高,从小他就喜欢板着脸,板到后面,面无表情便成了他的标志性表情。 曾有弟子打赌,山无棱天地合,或许可以见到何师兄动容。他的人就和他的寒冰剑一样,冷冰冰,没人气。 但众人眼中面无表情的何必,此刻竟然站起身来,不顾从天而降尚未停息的劫云携带的雷光攻击,推开放满法器抵御雷电攻击的房门,直直冲着被雷劈得坎坷斑驳的院子奔去。 何必眯起眼睛,足下发力,身轻如燕略过地上草木建筑,行走如风,身后青色的雷电游龙一般追击不止,一路炸坏了不少花花草草。 白色的人影直接飘向山顶,扶摇峰顶,劫云深处,闪电在云中穿梭,犹如一条青色巨龙,随时都将张开大口,吞噬掉渺小的凡人。 何必行至山顶,犹自喘息。他撤下一身修为,憋着足下一口气奔向山顶,随行的电击击伤了他。原本白衣清俊的青年,此刻披头散发,身上也有了伤口。 痛,非常痛。电击在身上打出伤口,又酸又胀。擦身而过的树枝,抽打着身躯。淋在脸上的雨水冰冷,流过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痛,甚至流血,证明自己还活着…… 何必低头看着自己一身伤痕,低头忍不住脸上怪异又生涩的笑容,最终满心不甘和怨恨,化成冲天而出的一声大笑。 何必纵声大笑着,嘴里落满雨水,一道道电光击打在他身上,半空之中青色雷电聚成一团,如游龙纵横,从天而越,扑向何必。 何必原地站着,肉身硬生生吃下雷龙,青色的电光在他身上炸开,白皙的皮肤斑驳开裂,何必整个人如血人一样,全身渗出鲜血来。 若被其他人看到,会认为何必已经是结丹失败崩溃癫狂了,但只有何必自己清楚,他,是在确认一件事。 确认他自己又回来了——重生于第三世。 第一世,何必就如普通弟子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人如其剑的冰冷的修行者——剑修。他是门派长老的得意弟子,更是最可靠的门派守卫者。但凡门派有重大事情,必然有他效力的身影。 但何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以为慈爱的师父,也不过是一个利己小人。甚至所谓的报恩收养自己,根本就是看自己有灵根为了培养出忠实的打手而有意为之。 当即将化神的何必为了门派独身单挑魔道八大金刚,被车轮战到内丹破裂,甚至魔道都称其大义,不杀何必,将何必送回门派后,何必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门派都不领情。 已经毫无用处的何必被门派弃如敝履,最后生生饿死在路边。 从小被精心培养,功成名就之后为了门派舍生忘死,最后却横死路边,何必心里恨啊。明明他已经境界跌落,变成普通人都不如了,但竟然还能保持一丝神魂萦绕在尸身边不愿消散,所以何必看到了那个天真单纯的自己,最后是被一个过路的布衣青年好心炼骨收埋,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而见到青年埋葬自己之后,何必一恍神,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过去。 重生的何必带着惨死的怨气和不甘,开始观察和防备身周的人。 曾经的枉死对他的心境造成了影响,纵然何必利用先知取得各种灵药,拿到天材地宝,最终无法顺利达到化神期,被觊觎他丰厚收藏的门人和敌手联合伏击,最终惨死,只留一丝残魂和尸身,被鸟兽啄食。 何必以为自己是再次失败,再无可能了,却在神魂消散之前,又看到了那双布鞋,那身布衣——纵然换了地方,但还是不变的前世那人,再次看到了何必的尸骨。 青年长得很是俊朗,对方容貌不逊何必,双眼如映海星辰,深邃迷人。 青年看着何必惨不忍睹的尸骨,看得何必的残魂都带上了一丝羞愧和不安的时候,叹了一声,蹲下身来,帮何必捡骨收尸。 隐约中,何必似乎听到某种呓语梵唱,让他愤怒躁动的神魂渐渐安定下来。 所谓修道,两世不成,不论是简单单纯,还是睚眦必报,最后都落得个尸骨无存,究竟……修道是为何? 闭上双眼之前,何必心中默念道,意识即将消失的瞬间,只觉得周身一阵剧痛,熟悉的刺痛感激得何必不由自主睁开眼来。 他只见眼前一片迷茫,灵台清明之后,入眼的,就是自己居住了二十载的小屋,曾经自己结丹期用来抵御雷击的各式法宝。 何必从寒玉床上起身,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冲出门去,尽情地感受着天地间的雷动、雨落、风吹,感受着身体上的痛感,听着山中普通鸟兽的聒噪,一直到宛如青龙的雷电将他包裹,将何必炸得满身伤痕时,何必大笑着流下一滴泪来。 他,再次回来了,回到世间。 第2章 东山有玉(上) 雷消云散后,微雨轻落,鸟兽轻鸣。 何必端坐在山顶,忍受着雷电在自己身体里穿行淬炼。以他为中心,逐渐向外慢慢蔓延出一层薄冰,但凡靠近的鸟兽虫人,都会被凌冽的寒气冻住。 范长子从打坐中醒来,得知自己弟子突破,在一众恭喜声中,只淡定地抚须点头,一派大家风范。 收了其他山头门人送来的礼品,范长子看也不看,叫自己的大弟子方端加上几份丹药,送去给自己小弟子。 方端人如其名,方脸粗眉,大刀耍起来虎虎生风,与何必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他对何必倒是真心疼爱——当初范长子将还是婴孩的何必带回门派,便是不过十二岁的方端亲自照拂的。 何必打坐坐了十天,扶摇峰便冻了十天。冰层从山顶蔓延向下,连小小的灵泉瀑布都有了浮冰。杂役弟子们哆嗦着汲取灵泉,放置一段时间后,方能喂给灵兽、浇灌田地。 看到方大师兄信步走向山顶,机灵的门外杂役弟子行礼之时,向大师兄开口。 “大师兄可否赐予小子们些许法宝?何师兄一日不停下灵气外放,这灵泉便不能顺畅流动。如今我等还能取水,只怕时日再久一些,小子们只能凿冰融雪了。” 方端看一眼已经是白蒙蒙的山顶,心念一动,抬手数块灵石并着一张符咒打出,在灵泉瀑布旁印下一个简单的火焰阵。 阵法激活,冰消水融,跟着杂役弟子前来的灵兽飞鹤,已经轻鸣一声,低头叼起一条小鱼吃起来。 “谢大师兄。” 杂役弟子纷纷道谢,方端心内一动,多说了两句:“小师弟此刻正在关键时刻,这火焰灵阵能维持月余。想必在此时间内,小师弟定能领悟突破,尔等也无需太过担心。” 说完,方端信步向着已是白雪皑皑的冰雪山顶走去,留下弟子们议论纷纷。 何必此时正处于一个玄妙而混乱的世界。 他看到的是高山、远山,蔓延无边的大地,大地尽头,是宽广的海洋。比扶摇峰之外,有更高的山,比东陆大地之外,是更远的海。 他感觉到自己被雷电淬炼的身体日渐坚韧,更能感觉到随着自己外溢的灵气,山峰已经变成了冰雪世界。有水就能变成冰,有冰就能被他感受。 甚至山下杂役的议论,大师兄呼吸的声音,都近在他耳边。 大师兄…… 何必缓缓睁开眼来,琥珀色的眼睛沉沉地看向前端,直到穿着蓝衣的精壮青年出现在视线那头。 方端身形壮硕,面容如刀斧削成,浓眉大眼,若是脸上多一道疤痕,走出去能吓哭小儿。 但何必却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是那种面恶心善之人,从小对自己疼爱照顾有加,更是两辈里都真心待人,为自己费尽心力。 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 看着面带笑容,靠近自己的大师兄,何必忍不住内心黯然。 方端哪里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师弟如今已是三载轮回,满心都是为小师弟的突破而欢喜。 信步靠近师弟,无惧对方冰冷的寒气,方端上下打量着被自己一手从奶娃娃带大的俊俏青年,幽幽一叹:“昨日大哭尿床的奶娃娃,如今已经是俊俏青年。” 他话里包含深情,还带了一丝长辈般的欣喜,听得原本一腔伤感的何必脸色一变,差点翻脸。 大师兄什么都好,唯独喜欢说他小时候尿床哭喊的事情! 何必轻轻吐了一气,方端抬手示意:“小师弟,师父让我给你送了各个山头的礼物,我在宝库中挑选了不少,一并放在乾坤袋中。你自管取用。” 方端上下打量一身狼狈的小师弟,看着对方焦黑的衣服,泛红的皮肤,心疼地皱眉:“师兄稍后为你布下聚灵阵,你自管吸纳,袋中衣服鞋袜管够,药膏却是少了些许……” 方端绕着何必转了一圈,布下阵法,继而摸着下巴沉吟:“师兄我这就去为你采购药膏,保管你还是我眉清目秀脸蛋雪白的小师弟!” 说完方端扭头就走,差点把还在吐纳打坐的何必气得经脉郁结。 前两世方端似乎都是因为要取能美颜的药膏而跟女修结怨,以致最后不得善终。何必实在不愿方端因自己而跟人结怨。 眼看着自己大师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只能强行加快自身对雷电淬体的速度,一边疯狂地吸取灵气凝聚压缩至丹田。 六日后,何必猛然睁眼,扶摇峰顶冰消雪散,水流潺潺。何必飞速换上由自己大师兄准备的新衣,直奔范长子府邸,进门行礼,张口便道:“师尊,弟子冥冥中感受到有一番机缘,似与大师兄有关。敢问……” 修行中人最讲究一个悟字,冥冥之中的指引,便可能成就一方大能。范长子一听刚参悟晋升的小徒弟提起机缘,当下立刻放行,并痛快指路:“你大师兄日前下山,说是要去往东洲溧阳府。为师给你通玄令,到了溧阳,自然能找到你师兄。” 范长子将东西交给小弟子,对方接了东西,转身便走,宽袍大袖,长发飘逸,很是俊美。 小徒弟离开有一会了,范长子摸着下颌美须,眉心一跳。 方才他便感觉小弟子有些不对——他未束发便四处跑动。虽是俊逸,倒有些不修边幅。摸着美须,范长子有些牙疼。 难道要给徒弟配个小厮打理日常事务不成?不如,让他自个儿收个徒弟吧! 何必还没曾想,因为自己走得焦急没有束发,他的师父已经开始给他相看徒弟了。他只一心赶去找师兄,御剑飞行,极速前进,不顾其他。 何必赶到溧阳,下了飞剑,信步走向城门,在一干凡人与散修惊奇的目光中,进了城。 不顾他人目光,何必抬手取出通玄令,捏破之后,一道金光浮起,继而小蛇一般窜向人群。何必脚步一抬,人已消失在街道尽头。看得众人一愣,言辞纷纷。 “好俊的青年……” “怕是急着找人……” “未束发就出来了……” 何必跟着通玄令行动,不多时,便在溧阳城东,仙客来前,找到了自己的大师兄。 方端正面红耳赤,要怒不怒之时,只觉手腕一阵微烫,不由抬起手来,一道金光从人群中窜来,消失在他手上。 方端“咦”了一声,还道不知是谁找自己,便看到自己家俊俏的小师弟白衣款款,长发披面出现在人群。 何必第一眼看到方端,见对方活蹦乱跳全须全尾,不由松了口气。再看一眼,只觉气氛严肃,旁观者众多,便不动声色放缓步子,微微释放出些许剑气,慢慢观察起自己师兄身边、对面的人来。 他目光一转,脸色微变。 站在方端身边的一个布衣青年,怀抱竹篓,一脸好奇,正在方端和何必身上来回打量。 别人见了,只道这青年傻大胆,何必见了这青年,呼吸也不由一紧。 前两世,最后帮何必收尸敛骨的,正是这青年! 第3章 东山有玉(下) 青年脸色有些蜡黄,发尾泛黄发枯,一身布衣很是落魄,唇角发干,手指斑驳起皮,手腕往衣袖深处,隐约一道刀痕。 周身落魄但青年一双眼睛仍然清澈如水,比一般人眼眸更深邃一点,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无限繁星在他眼中心底。 何必走到自己师兄身边,眼神冷冷地从对面美貌的女修,再到女修身边的男修身上逐一扫过。 方端来到溧阳,原本是想到仙客来购买一些养颜药膏带给师弟,但恰逢顶好的白玉养颜膏售完,配料恰好缺了一味龙鳞草。 等了两日,方端今日正好遇上前来兜售草药的一个青年,正准备等青年和仙客来交谈好后,自己好预定下一份药膏,岂料这半路出来的女修及其簇拥开口便要青年交出所有龙鳞草,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好脾气的方端气了个倒仰。 眼看两方将要闹起来,何必突然出现了。 方端上下打量着自己小师弟,眉头越皱越紧,何必板着脸不吭声,方端也不理睬女修,从自己乾坤袋里拿出梳子发带,当场给小师弟梳起发来。 何必一声不吭,任凭大师兄帮他将顺溜的黑发梳起来,扎在脑后,目光在师兄身边的青年身上多停留了几分。继而看向仙客来的小二。 仙客来的小二被何必一看,腿肚子抽了起来。今日是他跑堂,等来一个兜售上好草药的散客,还有早些日子就来购买白玉养颜膏的主顾,眼见着生意就要谈成,突然杀出来玲珑派的女仙,开口要青年卖出所有的药草,价格也不那么美好。 这突来一手任谁都不开心,于是那位背刀的修士和女修对峙了起来,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又冒出来一个眼神冷得跟冰一样的剑修,小二扶着门,心里暗自道苦。 “敢问这位道兄姓甚名谁?” 玲珑派的女修莺声呖呖,丹凤眼一瞟,风情万种。听者多半腿酥背麻,可惜不包括方端何必。 方端盯着自己小师弟还有些发红的脸颊,一脸地心疼,何必目光冰一样看在女修身上,缓缓转开,他注视着布衣青年。 “你的药草,她出价几何?” 布衣青年不卑不亢,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仙客来收我药草,我可得下品灵石三块,或银五百。” “他们呢?” 何必盯着气得粉面桃花的女修,音调都不变。 青年“嗯”了一声:“那位修士说收我药草是看得起我,灵石一块或者银两百。” 何必冷笑一声,伸手抓起青年手中药篓,颠了颠:“上好的龙鳞草,一块灵石便想收走,玲珑派是要白玉养颜膏糊墙吗?” 女修被何必气了个倒仰,先前遇到不善言辞的方端,寥寥数语就激得对方差点动手,溧阳城中有化神修士坐镇,自己和拿刀修士不过都是筑基大圆满,倘若拿刀修士一怒之下先出手,必然会被大能拿下,自己也可得了那区区凡人的药草。 但女修算盘打得好,算不到突然出现的何必。被那长得比自己好看说话难听实力又强的剑修一瞪一斥责,女修气得眼眶泛红,却不敢造次。 打不过,骂不过,难道真的用哭过去?女修不甘地跺脚。她身边的簇拥很是不忍。 “妙儿莫恼,问出来这无礼之人是何人,我们出城再计!”身材壮硕的结丹修士林子扬轻声安抚袁妙儿,眼珠一转,却是盯着站在门边的布衣青年:“那青年能拿出如此多品相上乘的药草,偏偏不过凡人之躯,我们不如先将他拿下,或许能得到更多好药草!” 倚在门边,看白衣剑修拿着自己的药草跟小二讨价还价,布衣青年乐得轻松,一不小心就听到了身后的修士对自己指指点点。 青年懒洋洋挑了下眉毛,懒洋洋的样子落入转身看他的何必眼里。 看着青年懒洋洋的样子,何必没来由额角一跳。他嘴角一抿,一摆手,直接将青年从门口抓到身前,一把揪住,面向小二。 青年被何必凭空抓过,跟小二面对面,差一点脸贴脸,他还未开口,差点跟青年吻上的小二怪叫一声,一手捂胸一手向下,后退两步。 “这位大爷!小的家有老母,娇妻才入门,实在是——” “要钱还是要灵石。”何必不客气打断小二,顺便摇晃了下手里比他还要高个的青年。 青年慢悠悠“啊”了一声:“嗯……要银钱吧,今儿没吃饱,我想去尝一尝这溧阳有名的烧鸡。” 小二赶紧拿出五百两银票,何必动了下眼皮子,嘴里的话冰碴子一样一蹦一跳:“拆零。” 小二一愣,方端好声好气道:“劳烦小二哥将这银钱拆散,银票散银都备上一些。” 小二恍然,将银票拆散了递给青年,转头看向方端:“这位客官,今日收了龙鳞草,后日便可制出白玉养颜膏,您可还要——” “师兄,我此次出门,冥冥之中有所感悟,但门派事多,师兄还是尽快回去。”何必板着脸道,方端闻言,有些犹豫:“师弟你的脸——” 何必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先前被雷击爆裂的肌肤刚长出来,还有些斑驳红印,倒不再如当日方端见他那般可怖:“无妨,皮相而已。师兄还是速速回去门派。” 方端对自己小师弟基本是有求必应,出来找药膏也是为了小师弟。如今看师弟坚持,他也不愿让师弟不乐意,闻言转身便要离去。 “师兄。”何必喊了一声,松开抓着青年的手,将手背在身后,方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背对自己的师弟。 “师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人有金丹修为,师弟我也不遑多让。”何必没来由道,小二咋舌,布衣青年只默默看着何必,再看一眼大块头的方端。 方端听懂自己师弟的意思,方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狡黠:“师弟且放心,师兄心里自有打算。” 说完,方端出门离去,留下何必和青年还在仙客来的正厅里。青年收好银钱,转身出门,门外,袁妙儿和林子扬等人已不在,何必却慢悠悠跟上青年,一直跟着青年走入溧阳有名的飘香居。 青年走到大厅一角坐下,只见何必跟着他一起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人端方俊逸,眉心一点红痣动人。一人形容落魄,举手投足满是困顿。 青年喝一口茶水,抬头看一眼似乎看着自己,眼神又没落在自己身上的何必,没有开口。 待小二上了烧鸡,青年夹起一只鸡腿,犹豫了一下,放到何必面前的碗中:“我是云蔚,多谢仙长出手。” 何必看一眼碗中的鸡腿,目光落在微笑着的青年云蔚脸上,良久,他开口:“你有什么愿望?” 云蔚筷子一松,鸡腿哐当一声,砸在碗沿上,跌落在桌面。 盯着外酥里嫩喷香流汁的鸡腿,云蔚“唉”了一声,伸出筷子夹起鸡腿,慢吞吞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 一双筷子挡住云蔚将鸡腿往嘴里送的动作,他一抬头,便见那位如冰雪一般的修士一脸冰冷:“我是何必,鸡腿脏了,别吃。” 第4章 前世有缘 云蔚默默看着眼前挡住自己筷子的筷子,顺着筷子视线向上。 捏着筷子的手指白皙修长,虎口有茧,白色云纹宽袖的外衣衬得人肌肤雪白发色乌黑。 五官精致,嘴唇像是粉嫩的贝类内壁,眉心一点朱砂痣,面无表情之时,双眸低垂,睫毛长得云蔚有些心痒痒——若非时机不对,他很想伸手去,用手心轻触眼前之人。 何必伸出筷子挡住云蔚捡起鸡腿吃的举动,意识过来之后,才觉不妥。 很奇妙的,他对这个云蔚,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连两辈子,都是他最落魄,甚至生不如死的时候最后见到这个人,那人眼中的悲悯,何必每每想起,总能迅速地从纷乱的思绪中冷静下来。 扶摇山顶打坐淬体之时,何必也在不断反省,拷问自己。 人生来应该如何?与人为善被作鱼肉,一心为己不得好死?修仙炼体,修的是什么仙?求的又是什么道? 手上微微用力,何必手里的竹筷一声脆响,生生被他捏成两截。 筷子折断尖利的部分扎进何必手中,因为过度用力,何必手上被扎破了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慢慢滴落。 何必低头,松开手里的筷子,刚要缩手,被云蔚伸手拉住。 对方干瘦的手摸上何必的一瞬,何必差点直接挥袖将人甩了出去。他一脸惊异看着云蔚右手牵着自己,左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一脸慢悠悠:“我有药,擦一点好。” 何必一脸古怪地看着云蔚右手钳子一般拉着自己的手,左手拿着小瓶,用牙咬掉瓶塞,倒出些许红褐色的粉末倒在自己手上。 伤口有些刺痛,但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也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何必用了灵气疗伤。 松开何必的手,云蔚慢悠悠收好瓶子,一手拿起筷子的同时,抬起眼皮看一眼何必,吃了几口鸡肉,再抬头看一眼何必。低头吃,复又抬头看,如此几次。 何必忍不住要变脸之前,云蔚慢吞吞开口:“你——是修真者?这么容易受伤吗?” 何必怔然,突觉内心淤塞的思绪瞬间通透了。抬手放置身前,何必身板笔直:“我也是人,同样也会受伤。”自己终究还是凡人一个,曾经的怨愤和迷茫萦绕心间,有什么不对? 云蔚慢慢啃着鸡翅膀,慵懒、又不会让何必生厌的,将骨头放到一边,喝一口凉茶,又慢吞吞开口:“今日多谢仙长仗义。不过我还真没有什么愿望,所以——” “你确定什么愿望都没有?”何必目光灼灼看着云蔚,一反自己冷若冰霜的样子。 云蔚有些惊讶地看着何必,将最后一块烧鸡吃掉,端着茶水,仔细想了又想:“我现在……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何必也不多纠缠,屈指结印,直接在云蔚手臂上一拍,起身出门去也。走得干脆利落,让话还没说完的云蔚愣了好一会。 摸着手臂沉吟好一会,云蔚轻笑一声,招呼来小二收拾桌子,自己转去后堂小解之后,慢悠悠踱出门去。 背着空药篓,云蔚在人群中信步游走,明明一身落魄,一路走去,硬生生走出几分风流意味。 他沿着溧阳城绕了半圈,夜色将晚,随便走进了一家普通的小客栈稍作歇息。 第二日清晨,云蔚结账直接出城,往溧阳城外走去。 他买了不少馒头炊饼,还有一皮袋酒水。随着他走远,慢慢地,跟了他两天的人按耐不住,现出身形,直接将人围住。 袁妙儿脸上戴了一层粉色面纱,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中更显娇媚,林子扬站她身边,绿袍金带,头上戴了个圆帽,肚皮撑得有点圆,云蔚见了,忍不住一笑。 林子扬见那蝼蚁凡人一脸笑意,心头莫名一恼,抬手一道真气激射而出,直接将人打翻在地。 “你那些上好的药草是哪里来的?老实说出采摘地点,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林子扬上前一步,恶狠狠道。 他方才出手用了两分气力,那凡人此时应是断了几节骨头,暂时不至于死掉。 云蔚原地滚了一圈,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在林子扬惊讶地目光中,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腕。 云蔚手臂上,一道白色灵气小蛇一般盘绕,身前满地碎冰。却是刚才林子扬攻出瞬间,云蔚右手臂瞬间张出冰网,直接挡下那一击。 袁妙儿轻嗔,林子扬脸色一变,抬手又是一掌,赤红带金的掌印呼啸之势扑向云蔚,眼见云蔚避无可避,林子扬狰狞一笑。 凌空之中一道白影陡然冒出,小小白气飞花一般,对上林子扬的赤红金掌,犹如水入滚油锅,白气和金掌碰上的瞬间,顿时炸开。 林子扬筑基后期圆满,只等机缘一到便可冲击结丹,此时也被这凌冽寒气镇得翻了个囫囵,他艰难地一个鹞子翻身,险险稳住身形没有摔倒,但后腰一阵裂帛之声,也让他变了脸色。 袁妙儿不过筑基中期,两大高手斗法,直接将她掀开来去,摔得七荤八素。 “何人!”林子扬阴测测道,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云蔚眼神有些讶异,看着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白衣青年。 何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身前,姿态大方挡在云蔚身前,冷冷看着林子扬。 被他挡住的云蔚盯着何必手里的东西,无声笑了一下,眼里满是戏谑。 林子扬皱眉看着何必,白衣黑发,眉心朱砂。冷起来像冰,这三点逐一对上号,他已知道何必的身份。 但他更惊讶,这个逍遥派扶摇峰的首席弟子,不好好蹲在山顶打坐,跑到溧阳来多管什么闲事? “归元掌,林子扬,阁下可是逍遥派何必?”林子扬沉声道,下巴一抬:“我找那位小兄弟有些事情,还请何师兄让一让。” “不让如何?”何必冷然道。 林子扬脸色一变,上下打量着何必,冷笑起来:“叫你一声何师兄,尊的是你师门,又或者,逍遥派弟子何时如此大胆,不过金丹初期,境界不稳,就敢跑出来行侠仗义?” 林子扬看一眼冒头的云蔚,一脸恶意。他上下打量着何必,再看了看云蔚,啧啧有声:“倒不知道何师兄与这凡人有和渊源?竟然如此维护……莫非……嘿嘿,嘿嘿嘿!” 何必右手一抖,一根晶莹剔透的树枝直直对上林子扬。 “我与他前世有缘,我看你这世不顺眼。”何必一抬下巴,冷然道:“你想杀人夺宝献殷勤,偏巧我今日就不如你愿。” 林子扬气得鼻孔大张,取出门中长老给他的护身法宝,祭在身前:“何必!来战!” 第5章 平地波澜 不怪林子扬气得发抖,何必出招,居然是一根光溜溜的树枝,这对傲气非常的林子扬来说,连武器都不屑使出,是何必对他个人、乃至门派的极大侮辱! 这倒有些冤枉何必了。他从结丹炼体,疾奔溧阳,除却方端给的衣服,甚至束发的发冠,都是再次遇到方端之后才得的。 前些日子何必跟着云蔚,一路随行,尚未来得及买上一把新剑。 这日里,何必远远跟着云蔚,果不其然看到林子扬等人围攻伏击。一时情急,他随手折了一枝树枝,灵气灌入,生生做出了一把模样怪异的灵剑。 归原掌乃是林子扬得意之技,也是他归元派体修的独门绝技。火灵根修士炼体,淬之以精钢,掌气带了金刃的杀伐,归元掌下,神魂尽灭。眼看林子扬对不过是普通人的云蔚痛下杀手,何必想也不想,便攻了出去。 林子扬祭出各式法宝,紫金炉、八宝木鱼,攻守一体,他抬手拍出一掌,连带紫金炉中的焰火,直直喷向何必。 何必抬手劈出一剑,剑气凌然,冰层和火焰两相撞击,一片白雾茫茫。 林子扬冷哼一声,等着看何必和那个凡人落魄可怜的样子,待到水汽尽消,林子扬只见到地面一个大坑,*一片,仿佛刚下了瓢泼大雨,连带烧焦的野草,还有隐约可见烧糊的半截树枝——别说人影子,半片衣角都没剩下。 林子扬脸憋得通红,仰天咆哮起来:“何必!我与你势不两立!” 云蔚见林子扬来势汹汹一掌拍来,何必居然只劈出一剑,刚要开口,却见对方突然转身,伸手抓着自己,扭头便跑。 云蔚被何必一把揪住,连脱带拽,穿云踏风,瞬间跑离战斗之地,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那一身绿的林子扬歇斯底里咆哮,云蔚一边抓紧药篓,一边咳了一声。 何必将人打横抱起,脚下生风,带着云蔚跃上自己的残剑,御剑飞行。 良久,直到看到一处密林,何必才放缓飞行,收起飞剑的同时松开手,将云蔚推到一边。云蔚站得倒是很稳,他摸了摸右手手腕,再回头看一眼背过身去一脸淡定不看自己的何必,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位仙师,比他想象得有趣多了。 看起来冰冷不近人情,实际却是个心肠柔软,还有些任性的人。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你我也算是——”云蔚刚一拱手,话未说完,平地一声惊雷,鸟雀乱飞,走兽暴动,两人身后的密林里一阵天翻地覆,整个空间逐渐扭曲起来,伴随不知名的悲鸣声,一处异界天地扭曲旋转着,从虚空之中露出一角。 何必眉头一皱,伸手拉过云蔚,将人挡在身后,灵气凝聚,生成一个半圆,将身后之人紧紧护住。 空间继续扭转着,不少飞禽走兽被扭曲的空间吸入,当场被扯得粉碎,一条头上隐约有冠的长蛇被吸入,瞬间裂成几段。 云蔚看得眉心一跳,突然间,他微微侧头,只见不远处窜出一条黑白斑纹的长蛇,头上生了一丛肉冠,鳞片斑驳,鲜血淋漓,口中含着一枚白卵,极力向着自己这边爬来。 许是看到了其他生物,本该冰冷无情的蛇眸氤氲着水气,爬动的速度更快了。 “冠踪,二品灵蛇,机智警醒。性喜灵泉,所生之地,必有灵脉。”何必轻声道,看着大蛇蹒跚蠕动,再一看,大蛇只剩下半截残躯。 云蔚默默蹲下身,从何必身边向着大蛇伸出手去。他的手掌轻轻穿过云蔚撑起的白冰结界,接下冠踪口中的蛇卵。 莹白如玉的蛇卵落入云蔚手中,大蛇身子一抽,再无生息。半空中的漩涡也渐渐稳定下来,一处秘境就这样突兀地出现。 何必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秘境,眉头皱得死紧。 上辈子,还有上上辈子,他有听闻过这种突然出现的秘境,给予有缘人极大的造化。两世里他都没有机会踏入这种虚空秘境,没想到这次居然直接遇见—— 看一眼身后抱着白蛋一脸天真的云蔚,何必额角有些隐约的刺痛。 带着一个凡人去秘境探险,何必自认为自己还做不出来这等事情。 他原本只是想遵从心意,报个敛骨收尸之恩,怎得遇到此人之后,就一连串事情接踵而来了? 凡人云蔚,抱着冠踪的卵,轻轻摸了又摸,看到何必盯着自己,脸色不变,眼神稍黯,他乖巧地开口:“啊,那空中之地,仙长要是想去,自行探秘便是。我可以自行离开。” “走,你又走去哪里?去得了哪儿?”何必沉声道:“我不知你上好的药材是哪里来的,我只知林子扬为得红颜一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既然看他不顺眼,就更加不会看着你被他杀。” 云蔚噎了一下,怎么就绕到杀人上面去了?虽然修行者比自己强,但他也不是那种随便就能摁死的存在。 但是……看着冰山脸的修仙者,为自己担忧,云蔚有些说不出的小开心。 摸了摸手里的卵,云蔚轻叹一声,低头的瞬间,眼眸中闪过一丝金色,他手上刚要用力,何必抬手拉住了他,整个人挡在他身前。 云蔚慢慢抬起头,秘境之下,丛林之中,缓缓走来几个修仙者。 粗略一看,二十余人,蓝衣白纹的弟子约十人,锦衣青年美貌少女三人,灰衣弟子若干。 打头的锦衣青年杏色衣裳,腰间一把软剑,头戴碧玉冠,手中拿着一把黑沉沉的铁骨扇,见到何必云蔚二人,欲语笑先扬。 “在下溧阳城守童俊,不知阁下……” 童俊目光在何必身上溜了一圈,再落到捧着蛋一脸淡定的云蔚身上,打了几个转。 他身后穿粉色衣衫的少女却不是沉得住气的,粉面桃腮,声音脆甜:“你们二人缘何在此?所图为何?也是为了这巽离秘境而来么?” 童俊阻拦不及,只能看着少女说出秘境之名,有些懊恼、又有些警戒地看着何必二人。 何必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冰冷:“路过而已。” 少女跺脚,身上铃铛脆响:“路过?谁信?” 第6章 巽离秘境(上) 童俊脸色微变,在何必和少女之间来回看着,何必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拉起云蔚就往外走。干脆利落,让童俊好是一怔。 “我看你形迹可疑,必然不是什么好人!” 少女下巴一昂,抬手从腰间摸出三支暗器,直直丢向云蔚。 被拉得踉跄的云蔚还扭头看着童俊,看到迎面而来三个点,嘴微张,被何必一带,扑在何必怀中,差点压到白蛋。 何必听得身后破风之声,一手带了下云蔚,一手摸上腰间剑,反手一劈,本就有些裂纹的剑径直断开,被他挡下的三枚暗器跌落在脚边。 他抬手转身一气呵成,瞪着童俊眼神凌厉:“城守大人,我不愿生事,作甚苦苦相逼?” 童俊揖手致歉:“在下的错,在下表妹稚子心性,多有误会还忘见谅。” “表哥——”少女横眉:“阿刀潜心推算将近一年,我们才确定这巽离秘境出现的时间和大概地点。我们在这林子里找了将近月余才等得秘境门开,你信他们真的是路过?” 被少女点到名,一直站在一边闷不吭声的蓝衣青年飞快抬起头来,淳朴呆滞的脸上神情有些怪异,他瞄了一眼何必和云蔚,伸手去捉少女的袖子。 少女一抖手躲开了他,青年见状,只能伸手去捉童俊的袖子,一边开口,结巴道:“有、有变……异生——” 少女闻言,柳眉倒竖,举起手中暗器,左手摸上腰间铃铛,双眸放光:“你看!阿刀都说是异数了!” 童俊抬手按在少女肩上,神情认真地看着何必云蔚:“两位,相逢便是有缘,不如一起去这秘境之中,若是有大机缘,也算全了我们这偶遇之缘。” 何必静静看着童俊,再看了看他们三人身后十数人,扭头对云蔚道:“将你卷入此风波并不是我的本意,你一个普通人——” 少女没忍住,冷笑出声:“普通人?这位修士怕是眼睛糊了不成!” 童俊开口呵斥:“玲玲!休要多言!” 夏玲玲扭头一哼,何必倒是不生气,回头看一眼云蔚,云蔚硬是从何必冷淡的表情中看出来那么一丝疑惑。 童俊说话依旧客气:“这位……如何称呼?” 何必盯着云蔚上下打量,看了好一会,才扭过头去:“逍遥派何必。” 童俊恍然:“久仰,您身边这位——” “云蔚。”何必冷冷道:“我尚未正式入门的徒儿。” 夏玲玲嗤笑一声,童俊脸色不变:“噢,如此……何先生,你的剑方才已经断掉,若不介意,我这有一把灵剑,不知是否称手。”童俊自腰间乾坤袋里摸出一把二品水灵根的灵剑,掷向何必,何必伸手接了,拔剑出鞘。 剑身透亮,熠熠生辉,何必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云蔚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看着,手里捧着一枚白蛋。 夏玲玲斜眼看着云蔚何必,再怒瞪身边的阿刀,结巴青年缩了下脖子,低头看地面。 童俊笑吟吟靠近何必:“何先生金丹初期,虽然你这徒儿修为较浅,想来也是能护卫得住。稍后我等将布阵前往这巽离秘境,先生想为你这徒儿寻得什么?” 何必扭头看一眼云蔚,稍一沉吟:“我这徒儿心性纯良喜爱药草,能在秘境里找到些许灵草便足矣。” 童俊轻笑点头,一抬手,灰衣弟子和蓝白条纹弟子四散开来,使用符咒、法宝,生生在林子里做出一个灵阵。看着他们行动起来有条不紊,何必无声地叹了一声。 五行八卦旗在阵法中间,童俊带着夏玲玲和阿刀走到阵法中间,笑看何必:“何先生和云小弟请了。” 何必一声不吭,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抽出一件白氅,兜头盖在云蔚身上,伸手将人拉住,一起走进阵眼。 看到何必拿出的大氅,童俊眼神稍稍变了一下,心中对这个看起来刚炼气入体的人是这个剑修徒弟的事情稍微有了那么一点认可。 对于突然出现在秘境周围的何必云蔚两人,童俊心中怀疑不亚于夏玲玲,只是没表现得太清楚而已。如今对方两人都跟自己一起进入秘境,童俊心里自然也是有打算的。 何必金丹初期一眼能看穿,那个云蔚刚刚炼气入体,似乎很一般。可如果放他们在秘境之外游荡,谁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修真之人,本就逆天而行。与其放任,童俊更想要将人掌控在手中身边。 何必与童俊站了个对面,一手执剑,一手拉着老实披着大氅抱着蛋的云蔚,夏玲玲站在童俊身边,低头捻着手里的铃铛,一声不吭。阿刀如之前一样平静。 阵法发起,何必感觉到脚下一动,低头一看,五人正站在一个圆形的法宝上。这似盘非盘的法宝晃晃悠悠带着五人缓缓飞起。地面的阵法聚集的大量灵气厚茧一样,包裹着法宝。 几人满满靠近虚空中的秘境,灵气厚茧之外,零星的碎肉残渣飘过。 何必一声不吭,只伸手抓住云蔚,钳得更紧。童俊金丹后期,那个什么玲玲筑基大圆满,阿刀筑基中期,自己如果更他们硬碰硬,未尝不能赢。 但如果带上一个跟凡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云蔚,就不好说了…… 何必看着灵气茧外横飞的血肉,越来越近的秘境,手慢慢缩紧。 “何先生可知,这秘境为何叫巽离秘境么?” 童俊突然开口道,何必面对着他,眼神凌冽:“不知。” “巽者,为木为风,离者,为火,这秘境周围,风如刀割,削肉断骨。秘境之中,隐约木气丛生,所以称为巽离秘境。”童俊笑吟吟看着何必:“我童家和夏家勘算数载,方算出这秘境出现的时间地点。何先生不知道从何而来?” 何必扬起嘴角,笑了一笑:“归元掌林子扬因小事与我一战,我不欲令师门为难,故而带了徒儿从他法宝下遁走。只是被其偷袭,一时之间乱了方向,倒是遇见了城守。” 云蔚从何必身后探出头来,一脸遗憾道:“确实,我本在溧阳城内享受美食,结果……哎!” 童俊笑眯眯脸色不变:“归元掌林子扬啊……倒是听闻他对玲珑派一位女修痴心不改。更是倾其所有只为美人一笑。不知云小弟是为何惹上他?” 何必冷笑一声:“我这徒弟貌美人傻,带着一筐药草就要被强买,我自然是看不顺眼,就要管上一管!” 闻言,童俊夏玲玲乃至阿刀,都忍不住盯着云蔚看了又看,再看着一脸严肃认真一脸就是如此表情的何必,面上有些纠结之意。 你说这个毛都发黄的青年貌美?剑修都是如此古怪眼瞎么? 第7章 巽离秘境(中) 何必认真严肃痛斥林子扬如何仗势欺人,既要讨美人欢心又想省钱,如何欺负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呆愣的美貌徒弟。听得童俊等人一愣一愣。几度想要抬起手来揉眼,看是自个儿眼睛的问题,还是这剑修看人有问题。 在何必一本正经板着脸痛陈之时,五人也到了秘境边缘。童俊突然脸色一变,抬手一指何必身后,只说了一个字:“这——” 何必猛地抬手,长剑出鞘,挡住童俊雷霆一击。他反手扣住云蔚,丹田内真气溢出,洁白冰冷的冰霜瞬间铺开来,夏玲玲手中的铃铛带着红绸狠狠砸在厚冰上,冰花四溅。 灵气厚茧被何必破开一个大洞,巽离秘境的风刃从洞口呼啸而进,带得三人踉跄起来。 童俊掐指相对,一拳砸在厚冰之上,三人只看到眼神冰冷的何必横剑在身前,身上脸上都是被风割出的口子,殷红的鲜血从身上散出,正背对着秘境落下。 在他身后,是被白色大氅包得严实的那个云蔚,从头到脚盖得严实,风刃伤不了他分毫。 “表哥——”夏玲玲正要上前,童俊一把拉住她,摇头:“不必了,从风刃中心掉进去,即使他是金丹,不死也半残。他那个徒弟不过区区炼气入门。就算不死,秘境里我们也能碾死他们。” 和之前面对何必的彬彬有礼不同,此时童俊俊秀的脸上满是狠戾,看得阿刀忍不住一抖。 夏玲玲扭头轻蔑地看了一眼阿刀,冷哼一声。冰霜渐渐散去,圆盘法宝上留有何必的鲜血,顺着水流慢慢滴落,三人顺畅地进入了秘境。 这边,云蔚被何必牢牢护住,从半空之中跌落。云蔚从大氅的帽中看着何必用身体挡住童俊夏玲玲的攻击,更被秘境入口的风刃卷出一身伤痕,眼睛里满是惊异。 两人进入秘境的瞬间,何必狠狠掷出童俊送的剑,反手一把抱住云蔚,向着秘境中的大湖跌去。 剧烈地撞击,巨大的水花,云蔚手里抱着白卵,微微一动,就被何必抱得更紧。 温暖的湖水中,云蔚能看到丝丝殷红,还能尝到些许腥咸。 何必带着云蔚躲过童俊等人的攻击,直接跳进巽离秘境,待他拉着云蔚上岸之后,何必原本穿在身上的白衣已是褴褛不堪,刀口血痕一片斑驳,甚至头发都被削了几搓。 云蔚摸着身上质地轻盈,几乎是刀剑不入的大氅,右手一用力,手腕上的刀口裂开来,露出鲜血。 他的血滴落在莹白色的卵上,带着一缕金色光芒,转瞬即逝。云蔚正抬起手往何必身上靠,被何必转身一把捏住手腕。 “从高空跌落,你还有心思伸手?”何必冷冷地盯着云蔚,看着他手上的刀口,盯着云蔚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伸手掀开大氅,云蔚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看起来精瘦而不虚弱。 被捏着手腕的云蔚一脸无辜,只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意:“仙师——” “世事无常,也许是我拖累了你。”何必正色道,一边从师兄给自己准备的乾坤袋中摸出新的衣物、药膏、丹丸,一边松开云蔚的手。 他将找到的药膏递给云蔚,示意对方擦上:“擦了。鲜血流太多。” 云蔚单手接过药膏,轻叹了一声,低头抹药膏。上手的药膏细腻温和,带着一股草药香,几乎是一抹上,云蔚手腕上的伤口便开始愈合。 云蔚一抬头,便看到何必解开衣服,当场就换起来。 二十岁的青年身躯刚长成,腰肢劲瘦,胸膛有力——除却一身的旧伤新伤。 云蔚默默咽了一下,伸手:“仙师身上伤口为何这么多?修仙难道是如此可怖之事?” 何必手上动作一顿,将已经破烂染血的内衫扔到一边,自己随意拿出另外一瓶药膏往胳膊身上的刀口上抹着,丝毫不在意伤口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出血来。 “修仙……大道三千,看谁怎么修而已。”何必想到自己的前生过往,声音有些低落:“修仙炼体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往往是人心。” 云蔚点头:“也是,刚才我们还言笑晏晏,转身就要刀刃相对,实在是……” “所以应是我连累了你。”何必叹了一声,擦完上身胸前的伤口,反手抹了几下后背,他正要穿上新衣,云蔚恭敬道:“仙师若不介意,我可愿为您擦药。” 何必顿下手,转头看着云蔚,好一会,扔出一罐药膏给对方:“不用您啊您的,也不用叫我仙师。” 稳稳地接住药膏,云蔚垂下手臂,过了一会,才用右手擦上药膏,轻轻涂在何必后背上:“但仙师本就是我的长辈——” “我未必就比你大,你又不是我门派中人,没有必要学他们说话。”何必咬牙,忍受后背火辣辣的痛楚,内心有些许纳闷。 方才自己擦药还没觉得如此疼痛,怎地后背伤得这么重?但痛的好,疼痛,就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云蔚微微眯起眼睛,手掌在何必背上擦过:“仙师之前不是对那个城守说,我是您的弟子?” 何必噎了一下,感受到身后力道慢慢撤去,他一转身,坦荡荡地面对着云蔚,眼中满是认真:“我与你——有些许因缘,但修仙之路,我自己尚不清楚。如何能带你飞升?原本我只想着让你一生富贵,生活美满终老。但你如果踏上修仙之路,未来如何,我完全不能保证与你。就如现在,谁强,谁就能欺压你。师出名门如何?没了利益,师门又要如何待你?前一刻还能谈笑,一转身,就能暗算于你。秘境仙草机缘,都能成为杀死你的理由。你如果是一个凡人,他们或许不屑杀你,你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你修仙,威胁到他们一点,就是他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生死尚不能自顾,谈什么未来?” 云蔚看着有些激动的何必,对方话说得直接,但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 被何必光着上身盯着,即使眼前的身躯年轻而且美好。饶是云蔚,也有些许顶不住了。 云蔚眯起眼睛,哎了一声:“反正,现在我也进入到所谓的秘境里了,不如请仙师,就当满足我的小愿望,看看这秘境的景色?” 说着,云蔚扭头看向被自己放在一边草丛里的卵,白色的卵颤动了一下,慢慢裂开来。壳顶裂开一块,慢慢露出一个带着肉冠的小脑袋——大难不死的冠踪幼崽,孵化了。 第8章 巽离秘境(下) 小冠踪除了头上多了一点米粒大小如雄*冠的肉茸外,整个就如一条黑白花的小蛇。 蛋壳软塌塌的,小蛇身上还有不少粘液,琥珀色的眼珠蠕动了一下,分叉的小舌头吐出来,迅速触了触身边的蛋壳。 何必后退一步,扭头背身,披上新拿出来的内衫,云蔚扭头看着何必,眼神落在对方胳膊后背上,不由一愣。 紧接着,何必开始解开腰带,云蔚扭头伸手挡住一脸懵懂啃完蛋壳,悉悉索索往云蔚于何必方向爬来的小冠踪,脸色古怪地捞起小东西,顺手摸了一把。 鳞片细密光滑,个头匀称,挺好的一条。 不过…… 云蔚手上缠着小冠踪,稍稍回头看一眼身后,何必脱掉鞋子,似已穿好了裤子,此时正在换袜子。云蔚摸着手臂上圈成一圈的小冠踪,隐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仙师方才,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风刃加身,面对强敌都面不改色的仙师,因为看到你这小东西,变了脸色。云蔚摸着冠踪的小肉冠,动作轻柔。 何必换上新衣,将旧衣用火符焚烧之后,再从包里掏出一套衣物来,转身正要递给云蔚,便见对方右手臂上的小冠踪尖细分叉的舌头一吐,冲着自己一扭头,嘶了一声。 何必手中的衣服直直甩向云蔚,将人盖了一头一脸。 “你换身衣服。”何必故作淡定道,脚步微移动,又稍稍远离了云蔚一点。 云蔚摸下衣服,转身背对何必,脱衣换衣。 方端给何必准备的衣服都是一套一套齐全的,何必与云蔚身量相似,一身衣物穿起来倒是刚好,唯独鞋子尺码小了点。 云蔚光着脚踩在地上,他此时穿的,与何必相仿。都是白色宽袖衫,浅蓝色花纹,腰带上隐约云纹浮动。 两人站得近了,远远看来,难分彼此。何必打量着云蔚,目光在他两只手上多停留了一下,最后落在云蔚脚上。 “我也没有你合脚的鞋子,你先穿你原来的,稍后我去找一点材料,将就一下。”何必将云蔚原本的布衣一起烧掉。 云蔚顺从地穿回自己旧鞋,何必也不嫌弃,弯腰将云蔚试过的鞋装回乾坤袋内,直起身来。他手抬了一下,转了一圈,拉住云蔚的左手,带着人往林边走去。 “既然进来了,我们也在这秘境里走上几圈。” 云蔚默默跟着何必,两人安静地走着。秘境里,湖泊水清澈,岸边草盛花多,沿着汇入湖泊的小河朝着不远处的树林走去,云蔚四处张望着。 虚空之中,苍穹天顶,除却恍如人间白日的光源外,便是一望无边的晴空,还有白云悠悠而过。若再飞上几只飞鸟,和人间无异了。 “秘境小世界各有乾坤日月,看起来和人间无异。”何必突然出声,却是为云蔚做解释。即使声音冰冷,话也不多,仍让云蔚心中不由一动。 “仙师……”云蔚低头看着何必牵着自己的手,指节有力。 “嗯?” “仙师为何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是什么恶人,对你有所不利?”云蔚低声道,何必头也没回。 “我……并没有什么东西惧怕失去。”何必回道,抓着云蔚的手紧了一紧:“我现在不过遵从本心,遵从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 “本心?内心想法?”云蔚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同时扭头看了一眼两人身后某处,眼神凌厉,瞳孔瞬间变成竖直的。待他回头之时,又变成一脸慵懒无辜的普通人类的样子。 何必停下脚步,左手折下一枝树枝,手中一运气,普通的树枝冰凌缠身,瞬间凝成一把模样奇怪的冰剑。 云蔚看着何必突然转身,一把将自己护在身后,左手剑换右手,冰寒的真气四散而出,将四周狂妄摆动的藤蔓直接冻住,剑尖直接插入宛如人腿粗,张着花朵一般大嘴,嘴中满是尖牙的一团事物中。 墨绿的汁液从这诡异的花头上喷出,一声凄厉地惨叫从花头深处发出,更多的藤蔓从花柱后方穿过来,直直攻向何必云蔚,被冻得僵硬。 越来越多的藤蔓攻出,何必身周愈加冰冷,大量的冰灵气跟着剑气四处破环,绿色的林地间逐渐出现一大片冰雪景色。 云蔚双手拢在袖中,摸了摸冻得发抖的冠踪,脚步微微后移,脚尖向下,狠狠一跺。 与此同时,何必翻袖一刺,手上冰霜包裹的树枝直直将巨大的尖牙花头对穿,满地张牙舞爪的藤蔓齐齐垂落在地,冰霜包裹的藤蔓砸了个粉碎,随着冰雪消散,一截一截断在地上。 何必回头看着云蔚,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许不安。 “方才可是有些地动?” 云蔚一脸茫然,四处看了看:“没有吧?藤蔓太重?那是何物?” 何必扭头看着地上的诡异植物,嫌弃地后退两步:“这东西长得诡异,看来,这所谓的巽离秘境,未必能给人机缘,更像是一个静待外来着自投罗网的陷阱。” 何必环顾一圈,扭头看着云蔚:“我给你的大氅呢?” 云蔚一愣,继而无奈又带着些许宠溺笑了起来:“方才我跟鞋子放在一起,被您收入乾坤袋中了。” 何必扭头看向一边,手伸进乾坤袋里摸索了一阵,抽出大氅,连带着掏出几根发带,一根玉簪。 何必板着脸,将大氅丢给云蔚,连带着发带玉簪一起:“自己挽上,穿上大氅。” 云蔚接过大氅发带,看着何必的神情更加柔和:“这大氅刀枪不入,方才已为我挡下不少伤害,如今给我,那——” “我本就是修士,淬体炼体理所当然,再者,我修为比你深厚,如果我都要依靠法宝了,谁来护你?”何必淡然道,神情有些落寞:“何况,如果不是遇见我,此刻你未必会在此地,遭遇此等事件。” 云蔚自个挽起头发,簪上簪子,整个人气势一变,从慵懒、其貌不扬,瞬间惹人注目了不少。 倘若脸色再白上几分,便是翩翩青年一个。 他披着大氅,靠近何必,笑眯眯道:“凡事不定,假若没有遇到仙师,我在何处,遇到何事,谁也说不定。现在我们在此,就是有缘。是生是死,此刻共往便是。” 第9章 秘境真相 何必看了云蔚一眼,转头盯着地上残骸。云蔚眼尖,看到他耳朵上一抹浅红。 “随便你。” 半晌,何必生硬道,只更靠近云蔚一点,以一种警戒、护卫地姿势,带着人往回走。 云蔚半眯起眼睛跟在何必身后,四下张望着。 不知是刚才树林中突然的一战引发,还是秘境环境有所改变,原本清澄透亮的天空逐渐失去了光芒,天地都被一层淡雾笼罩。 甚至连人呼吸间,都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粘腻感。 何必走了两步,反手一把扣住云蔚,神情更加严肃。云蔚站在何必身后,目光从对方头顶到手腕移动,末了,停留在何必鬓边——秘境入口的风刃割掉了何必一些头发,此刻正毛扎扎簇着。 “仙师,你的头发。”云蔚咳了一声,何必头也没回,手上更加用力:“嘘……别出声,有点不对。” 云蔚点了点头,扭头环顾了周围几眼。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山绿地,潺潺流水,偏偏因为突变的天色,整个环境都给人一种黏糊、憋闷的感觉。 云蔚嘴微张,正要开口,何必转身抬手,直接将他抱了起来,甩出半把残剑,两人腾空而起。 云蔚眼看着方才站着的地面蠕动了一下,继而像是被煮沸化开的肉冻汤,地面一点一点融化开来。青色的草地被黑灰色的泥地覆盖。断裂在地上的藤蔓残肢被翻卷入地面。坚实的大地像一张狰狞的口,无声地咀嚼着,隐约还有嘶喊声。地面翻滚之时,似乎还有浅灰色、柔软的东西蠕动。 何必抱着云蔚,眉头皱得死紧。 他隐约想起第二世,自己内心偏执,为了取得各种法宝,到处寻找秘境,然后听到一个传闻。 大道三千,异界无数。何必等人所在的,也不过三千世界中的一方小天地。在这天地之外,更是其他各种境界、世界。每个世界都有所谓的自己的天地法则,按序运行。 但既然有修仙者逆天而行,在法则夹缝中晋升飞仙,自然也有其他世界的生物破开虚空而来。 第二世,何必听过一个传闻,某年溧阳城守进过一个秘境,岂料秘境是境外生物化身,九死一生,溧阳城守大难不死逃出秘境,毁了面容,坏了嗓子。但他也不是一无所有。城守拼死一搏,直接将那境外生物击杀,得了一颗圆润蜃珠。蜃珠能释放出真假难辨的环境,诱人放松警惕,用于防守再好不过,因着这珠子,溧阳城防守再添助力,一时间成为更多凡人仰慕的存在。 何必也只在瞬间想到那个传闻,内心的不安使得他即刻做了决定,直接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云蔚带着虚空飞行。 他的预感也没有让他失望,两人御剑临风,看着山清水秀的景色渐渐变成泥泞可怖的沼泽,清澈的湖水渐渐变得污浊起来。 何必眉头皱得死紧,手上抱着云蔚更紧了一紧,云蔚正要开口,何必似是想到了什么,单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三张符咒来,自个和云蔚身上都贴了一张后,另外一张捏在手中。 “你说得轻松,我却无法释怀。”何必看着符咒,叹了一声,云蔚一脸纯真地看着何必,表情天真又无辜。 何必忍不住露出和自己以往完全不同的表情,带了一点无奈、一点悲伤:“你信——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我不知道。”云蔚轻声道,手搭在何必腰间,坚定得很。 “我不知道什么是能改变,什么是不能改变。”他看着何必一字一句说道:“但我相信你。” “你不应该相信我。如果我存了坏心思,你又要如何?不要轻信他人,你应该记住这点。”何必正色道,同时抬手拍出手上的符咒,一阵青光闪过,天地间,电闪雷鸣,巨大的惊雷平地生起,横穿了天与地。 “即使您总是这么说着,但您又何尝不是对我满怀信任?”惊雷声中,云蔚笑道,仿佛一点也不受雷电影响,丝毫没有怯意。 何必脸色变了一下,他深深看着云蔚:“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别忘了你不过一个凡人,如果你有何不轨,我当场便可击杀了你!你只需要仔细思考,我们出去之后,想要些什么吧!” 何必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若是一般人听了,饶是秉性再好,怕也是会动气。但云蔚没有。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大氅,衣服、还有先前何必时刻护卫着自己的细小动作,笑了笑,眼睛里都盛满了欣喜。 自己这个奇怪的便宜师父,做的和说的,是两样。 何必那一张雷鸣符咒炸开之后,整个秘境天地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化起来。 无论是人类还是兽鬼妖仙,修道之时,为了突破天地法则,都要经受雷劫。因而雷电是不少迷障和诡阵的破解法门。方端给何必准备的这一张青雷符咒,乃是东洲大陆最好的符咒师所绘,一年不过六百张,一张便是三十块上品灵石。这些价值云蔚不懂,何必也不在乎,两人完全被逐渐露出真相的秘境吸引。 和晴空不同,黑云翻滚的天空才是这秘境真实的天空。而一地冒着诡异泡泡的泥泞沼泽、以及张着獠牙的各色奇怪植物,才是秘境中植被的真实面目。 一望无尽的大地全是泥泞沼泽,歪歪扭扭长着的树木,开着颜色诡异的花朵,泥沼中,大块的物体蠕动着,仿佛整个大地都是一个活着的东西…… 几声惨叫响起,何必一手抱着云蔚,一手再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把普通的铁剑,慢慢靠近惨叫声发出的地方。 两人避开泥沼地上伸出的诡异植物藤蔓,远远地,就看到三个人陷在泥沼地中,动弹不得。 猩红色的液体溢满泥沼,一块灰黑色的物体正疯狂地颤动着,一条神似里牛眼睛的触手上下颤抖,半只巨大的眼球在触手尽头,正缓缓流出黑白色的浆体。 娇俏的夏玲玲双目圆睁,身子被扯成两截,死得好不凄惨!美丽的面孔上满是惊异,她身边不断攻击灰黑色物体的,是一身伤痕的童俊。 那叫做阿刀的青年面孔朝下,不知生死。 “蜃……” 云蔚几不可闻道,这边何必揽着他的手一紧,引得云蔚注目。 第10章 逃离秘境 两人浮在半空,正和巨大的软体怪缠斗的童俊一抬头便看到二人,当下不顾一切,嘶吼起来:“先生、先生救我!” 他一分神,柔软的怪物整个从泥沼里浮起巨大的身体,狠狠拍向童俊。 夏玲玲两截身体被甩出去,鲜血淋漓。阿刀整个被吞入泥沼,瞬间没了踪迹。 云蔚感觉到手臂一紧,冠踪幼崽在他手臂上紧张地缠了又缠。幼崽对危险感受最直接,他正要出声,何必看了童俊一眼,飞得更高了一点。 童俊绝望地继续喊起来:“先生!只要你愿意救我,我可以交出所有法宝!你也不想死在这里是吧?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联手?” 童俊喊声愈加凄厉,也许是绝望之中有了一丝希望让他激动起来,但马上希望变成更深的绝望,童俊晃神之时,直接被泥沼中的怪物抓住。 柔软的*包裹住童俊,粘腻柔滑的液体慢慢将人体浸润。童俊疯狂地大喊起来,双眼猩红:“何必——何必——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别想活着出去!我都这么凄惨了!你见死不救——” 何必抬头看着昏沉沉地天空,看也不看童俊一眼:“抱紧。”他松开一直揽住云蔚的手,示意对方抱住自己。 云蔚很是顺从地双手抱住何必,对方空出双手来,一边在乾坤袋中翻找各种宝物,一边极快地掐算推演,似是在寻找秘境出口。 童俊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更加凄厉,云蔚微微侧头,从上向下看着被软体怪包裹吞噬的人,看着对方因为不甘而不断恶毒地咒骂,眼神渐变。云蔚圆形的瞳孔逐渐竖起,由清透的深琥珀色变成暗金色,微微张开的嘴中,隐约露出尖牙。 云蔚嘴唇轻动,快速念着什么,低低地声音似有似无,何必诧异了一下,鬼使神差中,他也低头看了一眼地面。 被包裹住的童俊面容扭曲,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整个人突然从头炸裂开来。金丹修士自爆产生的气旋力量横冲直撞,何必差点带着云蔚从半空中跌下。 两人身上的符咒莹莹一亮,一层浅浅地灵气罩缓缓铺展开来,将两人包裹住,挡住了童俊自爆后四散的血肉。 被金丹自爆炸伤的泥沼怪物发出低吼声,一时间,整个秘境天地变色,空间开始急剧压缩蠕动起来。 童俊自爆让何必有些意外,金丹末期未修出元婴,自爆也不过神魂俱灭。上辈子犹记得溧阳城守九死一生逃出秘境,怎的这辈子就全折在此了? 何必边寻思,边不断拿出乾坤袋中各式法宝。乾坤袋中从日常衣物,再到各种符咒,日常用的丹药,若不是乾坤袋中存不了活物,只怕方端会给自己小师弟放上十只八只灵兽,可骑行可食用。 防御法宝和符咒拿出的时候,何必内心忍不住一阵酸涩,临紧要关头,符咒和法宝都能救命,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方端会待自己如此之好,拳拳之心犹如慈父。何必心中暗自下了决心,想着逃出此地后,便带着云蔚回师门,先跟师兄好好聚一聚才行。 云蔚盯着尘嚣不断的泥沼地,隐约见到一个人影极快地飞了起来,心念一转,对方“啊”地一声,往他与何必呆着的灵气结界飞来。 阿刀满身是血撞入灵气结界之时,只看到了云蔚不似常人的一双眼睛,他刚要开口,先吐出一口血来。 何必一抬头,有些愣怔,看着撞进灵气结界头破血流勉强看出是个人形的阿刀,眼看对方身子一软就要下跌,何必犹豫着伸出手,皱着眉头将人拎住。 云蔚手往脸上一抹,又是一脸天真的样子:“仙师,这人——” 何必拎着阿刀上下打量。对方可谓凄惨至极。最初相见,这叫阿刀的青年虽不如童俊惹眼,也算清秀青年一个。但如今满脸是血,整张脸被腐蚀了一般,左手手指也残缺不全。身上、腿上都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一般,冒着血泡。 何必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云蔚已伸手揽着他的腰。 阿刀轻轻动了一下,一直揣在怀里的右手慢慢动了一下,掏出拳头大的一颗珠子来:“救、救我……” 何必看到蜃珠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揣测并没有错。想来上一世的那个城守,也未必就是童俊本人。 这诡异空间整个开始从内部蠕动,仿佛整个就是一个活的生物,吞进了异物,即将通过自身的蠕动,将这不应该存在的异物吐出去。 “云蔚!”何必喊了一声,云蔚将身子更贴近何必一点:“我在。” 阿刀半睁着眼睛,死死看着拎着自己的剑修,心里又是忐忑,又是不安,还带了几分期待。 他与童俊同父异母,只因生母出身低下,从小便被当成童俊身边的小厮奴仆。忍气吞声挣扎求生,在秘境里也被对方无情地当成垫脚石推入怪物口中,好不容易用掉亡母留下的法宝逃生,成败就在眼前这人一念之间了。 何必拎着阿刀一声不吭,最终,抬手往阿刀身上也贴了一张符咒,秘境空间的蠕动也到了极致。三人在灵气球中,薄薄地灵气球被挤压得几乎变形。 何必后背贴着个云蔚,身前挤着个血糊糊的阿刀,脸色青得可怕。 三人被“噗”一声从空间吐出来时,纵是何必,也有些晕头转向。三人差点跌成一团,何必背着一个,拎着一个,很是勉强地腾空踏剑,虚晃一招,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 脚一接触到地面,何必几乎是第一时间将阿刀推得远了点,再拍了拍云蔚:“出来了。” 何必一松手,阿刀几乎是软嗒嗒地就躺平到了地上。何必看了眼四周,一片密林,渺无人烟。 “你给他上点药,我去去就来。”何必喊了一声云蔚,同时回头看一眼身后天空中渐渐隐去的秘境,“啧”了一声。 何必一甩袖子正要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到云蔚身前,抬手往云蔚手臂上一拍,留下一道真气,神情严肃道:“我即刻就来,不要随便脱了大氅,更不要随便跟人走。” 云蔚一脸老实点头,看着何必转身离去,直到人消失在密林中后,他才转过身来,俯视着阿刀。 阿刀全身抖了一下,不顾自己一身鲜血淋漓,极快地双手在前,额头触着掌背,以一种及其虔诚的姿态跪俯道:“我愿立下心魔劫!恳请您——放过小人!” 云蔚右手成爪,直接扣在阿刀头上:“你是个聪明人,我且信你一次。” 趴跪的阿刀只觉得从头顶一痛,继而头顶的桎梏被松开,一个白瓷瓶扔到自己身前。 “自己擦药。你这样,实在太丑了。” 云蔚收回手,看着掌中诡异的液体,顺手甩了甩。 何必四处探寻了一下,回来时,就看到包得脸都看不清的阿刀和云蔚站在一起,自己便宜徒弟手里拿着一颗大珠子,一脸无辜的样子。云蔚拿着珠子上下抛动,价值不菲的蜃珠在他手中有如弹珠一般,见何必盯着自己了,云蔚舔舔嘴唇:“珠子……” 何必叹了一声:“珠子不要。我们回门派。” 第11章 师父难为(一) 进了那诡异秘境,再到出来,已是物是人非。可对等在密林的溧阳城护卫来说,“城守”还在,便最好不过。 受伤颇重的阿刀被当成童俊,在何必刻意发出信息之后,被赶来的溧阳城护卫们带走。 何必将蜃珠装在白玉匣里,递给全身包裹绷带,不能说话的阿刀:“城主,这是你的蜃珠。” 阿刀——童俊眼珠动了动,看了看何必,再看一眼何必身后的云蔚,眼中隐约有泪光浮动。 “仙师大恩……俊无以为报,唯祝仙师心想事情,早登仙门。”童俊嘶哑着嗓子,慢慢道,何必站在原地,神情古怪道了一句:“也愿你不忘初心。” 说罢,何必转身带着云蔚就要离去,溧阳城的弟子和护卫见状,正要说话,童俊突然打开了装着蜃珠的盒子,催出一股真气,激得珠子一颤,发出莹莹光泽,引得在场人不由自主看着珠子。 “我兄妹三人独探秘境,九死一生,出境方得贵人相助,送我良药。恩人大德,事后再报。”童俊一字一顿道,在场护卫脸上神情迷茫,齐齐点了点头,末了,童俊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昏厥过去。 何必带着云蔚迅速离开,正要御剑飞行,云蔚突然开口:“仙师,我有疑问。” “说。” 何必伸手去拉云蔚,一把摸在对方右手臂上,小冠踪从云蔚袖子里探出头来,分叉的小舌冲着何必一探。何必顿时被火烧到一般,松开云蔚。 云蔚低头看一眼小冠踪,再抬起头来,神情有点无辜:“我是想问……我们跟着那城守进的了秘境,如今他们折损了两人,我们却没有受伤,会不会——” 何必将头扭向一边,手指搓了两下:“你可还记得我初进秘境见到的天地湖水?” “记得。”云蔚揉了揉小冠踪。 “我没猜错,那天地都是幻境,就是秘境主人——或者说那个巨大的生物依靠那颗蜃珠做出来的。”何必看着云蔚一脸懵懂,无奈叹了一声:“想来在那个秘境生物的体内,童俊和夏玲玲彼此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自相残杀起来。你可还记得阿刀身上的伤?” “都是被腐蚀的。” “夏玲玲腰部横断,是巨力所致。有那个能力的,除了童俊还有谁?”何必冷笑一声:“前一秒能对我们言笑晏晏,后一秒就能痛下杀手,如今也算他们求仁得仁。我已告诉阿刀那颗是蜃珠,阿刀既然能从那两人残杀中活下来,应该也不是个蠢的。” 何必跃上飞剑,向云蔚伸出左手:“走,回门派。” “是,仙师。” “叫师父。” 拉着云蔚,何必头也不回道,没看到云蔚眼中盛满的笑意。 何必带着云蔚连飞带走,六日后终于回到门派。 此时,方端正代表扶摇峰,挑选新入门的弟子。 一群小萝卜头们三筛选四挑拣,终于到了可以被门派大师兄们领走的时候,一个个激动万分。 云蔚跟着何必跳下飞剑,就见宽阔的广场上,坐着一溜小萝卜头,还有数位气势出众的仙师。 “扶摇峰何必,见过各位前辈。”何必大方拱手行礼,一群年纪比他大,脸没他帅的人加上满坑小萝卜头的目光也没让他脸色有变。 方端一见自己小师弟,面上一喜,再看一眼,脸色一沉。 他正对着的几个小萝卜头,身子忍不住一抖。 范长子是逍遥派五大长老之一,以剑修见长。他门下两弟子,大弟子方端擅刀,小弟子何必擅剑。两人都是年纪轻轻便顺利结丹,故而在整个门派里,扶摇峰向来人人向往。 但剑修也好,刀修也罢,对根骨和心性要求更严。挑选弟子的时候,更是严格。 何必带着云蔚施施然走过广场,走到门派大长老以及诸峰大弟子面前,恭敬拱手:“见过大长老,各位前辈。” 逍遥派大长老乌长老抚须点头,对于这个门派顶尖的青年栋梁,他很是赞赏。乌长老看了看何必,目光落在穿着何必衣裳,换了新鞋的云蔚身上。 这几日里,何必拿出当初方端养他的方式,见天给云蔚塞好吃的,滋补的东西。不过几日,青年泛黄的发尾已经乌黑油亮。原本消瘦的脸颊逐渐丰满起来。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范。 乌长老还未开口,向来跟扶摇峰不对盘的天女峰大弟子万玥冷笑一声:“何必,听说你金丹方成,便心有所感出门而去,为的就是所谓的机缘。如今看来,你身后跟着的,莫不是你找的有缘人?我看你二人衣着一致,行动相似。我可不知道你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 万玥上下打量着云蔚,咯咯娇笑:“我见他脚步虚浮,身形脆弱,不像你一门剑修之人。是你找来的暖床人不成?” 何必眼皮也不抬一下:“万阿姨多年不见,还是这么声娇动听。我有没有兄弟,阿姨您不是最清楚么?当年我才是婴儿,你已是如花少女。看着何必长大,如今关心到弟子床帏之事上来,真是辛苦。” 万玥说话有些刻薄,何必应得更是放肆,两人大庭广众之下你来我往,惊呆了一群小萝卜头。倒是云蔚一脸淡定地看着何必,跟着自己便宜师父有样学样,既不生气被人说自己是暖床人,也不多看那高坐在台子上的女人。 万玥被何必刺得花容失色,一掌拍在扶手上:“何必,今日我派收人,你带了一个陌生人随便上山,是何居心?” “自然是收徒。”何必站直身子,掀起眼皮子瞄了一眼万玥,他那一眼不如不看,更是将万玥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听何必说收徒,万玥骤然冷静下来,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边,她一脸惋惜地看着云蔚:“收徒?我派最优秀的弟子,难道要收个五灵根的废柴当弟子?你就不怕你师父剥了你的皮?” 何必盯着云蔚看了几眼:“万前辈目光犀利,一眼就能看穿我这徒儿资质,只是莫要跟当年一样,妄下断言,事后尴尬。” 万玥还要说话,乌长老笑眯眯打圆场:“哎,都是年轻人,玥儿不要跟小何置气。” 乌长老远远看着云蔚,目光如炬,似能将人剥开打量个透。看了好一会,乌长老抚须一笑:“倒也是个人才。但收徒一事事关重大,小何总要跟你师父说一下。不如先收做入门弟子如何?” 何必拱手:“谢长老。” 说完,他看一眼云蔚,云蔚跟着拱手行礼:“弟子云蔚,见过各位。” 除却万玥,其他三峰大弟子都友好地向云蔚点头示意。何必拉了一把云蔚,闪到一边,让各峰再自行挑选新进弟子。方端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小师弟,师门两兄弟一个照面对眼,便已知晓对方心中所想。 云蔚摸了摸袖中手腕上的小冠踪,嘴角上扬,低头跟在何必身后,悄悄先离开了广场。 第12章 师父难为(二) 逍遥派分五峰,制药炼器灵咒剑修,再加开山老祖执意留下的女修一派天女峰,近千年来各有所长,逍遥派五峰人才代出,门派闻名天下。 范长子所在的扶摇峰以体、剑修见长,门人弟子虽然不是个个都能使唤刀剑,但体格不弱。云蔚穿着浅蓝色宽袖跟在何必身后。他一脸淡定脚步轻快,走一段还要停下来,不知道是歇息喘气,还是借故看风景。 看着他悠哉悠哉的样子,一旁负重炼体的弟子忍不住盯着云蔚看,就差伸手直接点着私语了。 何必停下脚步,目光如炬横眉扫视,视线所及,众人无不避让。云蔚就这么双手笼在袖中,一步一摇走上了扶摇峰一侧。 何必作为范长子的弟子,又是青年翘楚,自然独得山头中最好的位置。只是上次他结丹又是雷劈又是冰霜,将原本雅致的环境破坏了个尽。 有意无意顺着云蔚的步伐,何必慢慢走近自己往日居住的侧峰,远远便见手腕粗的桂树在小屋外枝叶舒展,还未走近已闻到萦绕的桂香。深绿色树叶和层层枝桠间,米黄色的花朵探头探脑,仿佛在看着归来的人。 小院白墙里,稍稍踮起脚尖就能看到一间小屋,灰白色的喜鹊站在屋檐上吱吱喳喳叫着,见到来人,啾一声,翅膀一扬直接飞走。 云蔚饶有兴致看着自己便宜师父微微挑了下眉,继而板着脸带着自己推门进小屋,一转眼,云蔚愣了一下。 桂树白墙小院,屋外看来极是雅致,让人忍不住想墙角里头,住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物。可进了院门,既没有什么灵草奇花,也没有什么灵兽忠仆。 鲜嫩嫩的灵果倒是不少,可不管是形状还是色泽,和普通人间的黄瓜并无区别——院角还有一架葡萄,紫嘟嘟的一串串挤在树叶下,清香弥漫,圆润诱人。 何必看着满园瓜果,整理得干净整齐的白石小桌椅子,轻吁了一口,伸手摘起一条脆生生的黄瓜,“卡擦”一口。 云蔚笼着手呆滞在当场,何必回头看到他,板着脸咀嚼了一口,又摘下另外一根瓜来,递给云蔚:“吃。” 云蔚吸吸鼻子,接过黄瓜咬看一口,脆生清甜,入口清香,还有隐约的热气从腹中蔓延到四肢,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感弥漫了全身。 云蔚忍不住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瓜,心情有些复杂地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何必径直走到葡萄架子下,伸手摘下两串葡萄。三两口吃光手里的瓜,拿着葡萄走到院中的白石椅子上,端正地坐下来,开吃。 云蔚吃完黄瓜,乖巧地走到何必身边。他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何必身边,看着何必吃葡萄。 吃了几口,何必神色有些怪异:“你既然是我徒弟,就跟我住吧。今日师门选徒,稍后你师叔,我大师兄会来我这。你的衣物、修行法诀,弟子令牌他都会带来,你现在可以四处走走。反正在我这山头,只要你不自己找死,想如何,便如何。” 云蔚笑眯眯应了一声,干脆地转身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三室二居的小屋,青灰色的屋顶。和小院一样的白墙里,不知放着些什么。 小院倒是宽阔,除了一架葡萄,便是几棵小树。仔细一看,居然是山楂、桃,还有李子,都是结果子的树。再就是何必端正坐着的四个白石圆蹲。乍一看似是白云,再看一眼,是刻着写意画的白石,圆桌也是如此。小院里安静恬然,不像一个凌厉高傲的修仙者居住的地方,更像云蔚在人间借宿时,山中农人的小院。 云蔚抖了抖袖子,摊开手掌,一直盘在他手臂上的小冠踪顺着他的掌心、袖子向下,轻轻落在地上,原地盘成一团。 小冠踪怯生生冲着四周吐了吐舌头,继而慢慢展开身子,向着院角葡萄架下游去。 云蔚眯着眼睛,带着微笑看着大难不死的小东西慢慢消失在墙角,回头便看到何必一脸黑沉盯着自己,两串葡萄被吃得精光,连皮都没剩下。 “你——” “我——” 两人一起开口,云蔚弯下腰,笑吟吟:“师父先说。” 何必青着脸,似是按捺着什么:“那条冠踪你就这么扔到一边了?” “噢,我觉得它应该可以自己找吃的。”云蔚一脸无辜:“虽然看起来多了点东西,但应该和蛇差不多?弟子大胆揣测,它应能自己求生。” 何必张了张口:“你可以养着,我并不介意。” 云蔚一脸惊奇:“但我每次看师父见到它,神情都格外严肃。” “我习惯如此。”何必抬手摸了下脸,很是勉强道:“你不如去找了它来,仔细养育。冠踪性喜灵脉,虽不能当坐骑,但是皮质柔软坚韧,蜕下来也可出售给炼器堂,你也可以多些收入。” “但师父要是不喜欢……”云蔚眼巴巴地看着何必,看到何必扭头甩袖。 “我说不是不喜欢!你既然救了它,就不要放它四处乱走,被人捉走做了蛇羹,莫要怪我不护着!” “但师父不是说,在这山头,我要如何,便如何?”云蔚特老实道,何必嘴角微微一抽,回过头看着云蔚,瞪了他一眼。 “你一个大活人,分得清轻重。稍后给你一些法宝,打不过,你总还能跑吧?你那小蛇宠物若是到处爬,到了山下,被人看到切成几段,你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云蔚摸摸鼻子:“不过一条小灵兽,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一般弟子倒不会如何,但我逍遥派从未有冠踪。有心人稍一打探,自然知道那小东西就是你的了。”何必皱了下眉头:“你还记得方才跟我说话那人?” “记得。”云蔚点头,见到自己便宜师父一脸嫌弃,有些好笑道:“师父为何会跟女子结怨?” 何必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怨,也不是气恼。良久,他幽幽说了一句:“小时候天真,不懂事惹的祸。” 第13章 师父难为(三) 云蔚正要继续问,只听屋外一声鹤唳,一个大嗓门响起:“小师弟?师兄进来了?” 云蔚看着一身蓝色衣衫的壮汉一边问着,一边就推门进了来,三大五粗的人跟何必站一起,只衬得何必面如冠玉,眉心一点红痣甚是动人。 方端大步走进小院,伸手揽着小师弟的肩膀上下打量,被云蔚一看,想起师弟这还多了个所谓的弟子,生生停下揉师弟脑袋的手。 “我记得你。”方端站在云蔚面前,两人居然身高相近。 也不知云蔚是傻大胆还是迟钝,方端板着脸能吓到一般弟子,云蔚却毫不在意,一脸晃神后,慢悠悠道:“啊,我也想起来了。仙师当日曾想购买我的龙鳞草。” 方端忍不住皱眉,看一眼云蔚,再看一眼自己小师弟,心里担忧得很。 小师弟甫一出关,金丹不稳,就为了找自己而奔走溧阳,甚至突然就带了个所谓的徒弟回来,这让方端忍不住多想。他几乎用目光将云蔚穿透看了个尽,也没琢磨出来眼前这懒洋洋的小子是怎么突然入了师弟的眼,让他生起收徒的念头。 方端脑中念头一转,忽然想起一事来,他伸手去摸云蔚,一把抄起对方的手。 云蔚淡定地看着方端捉着自己手掌仔细看,甚至摩挲了两下,眼神悄悄落在站在一边气定神闲似乎在参悟大道理的何必身上。 方端看着云蔚有些茧子的手,满意地点头:“我是方端,逍遥派扶摇峰的大弟子,也是你师叔。” 方端放开云蔚的手,自腰中拿出一个灰色的小袋,丢给云蔚:“袋中有入门弟子的衣物,还有炼气法诀。代表你身份的戊字牌。” 方端看着云蔚接过小乾坤袋,拿出一套逍遥派弟子统一的浅灰色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眉头舒展开来:“我派我峰讲究一个‘悟’字,你——”方端看着云蔚你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个词:“你将将入门,想来很多东西也不懂。再者……剑修一道辛苦非常,你尽力就好。” 云蔚比划着手上逍遥派弟子入门服装,冲着方端一笑:“是,师叔。” 方端盯着云蔚,对方乖巧的表现很是让他顺眼:“你多大了?” 云蔚“啊”了一声,盯着方端犹豫道:“这——我记不清自己生辰了。” 他这番说辞,倒让方端有些不安起来:“这……” “记不得生辰,就挑个自己喜欢的。”何必出声道,方端立马点头,云蔚慢慢点头,倒是没有异议。 何必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云蔚,死盯着葡萄架子不吭声。方端和云蔚继续说道着。无非就是新入门弟子修炼的事情,关于测试云蔚灵根的事情,以及作为何必弟子,云蔚日常应该要做的事情。 “你师父不太喜欢说话,但不等于他没有想法。你每日除了修炼之外,也不要忘记帮你师父料理下杂事。诸如挽发泡茶,对弈下厨等等——师弟你在看什么?” 方端感到身边气流突然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师弟盯着院角的葡萄不放,心里一软:“师弟,我回门派便来你的小院看了。这都是你喜欢的菜果植被,你回来得刚好,又有桂子香飘,还有鲜果可食——你。”方端扭头指指云蔚,示意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云蔚是吧?去给你师父摘点葡萄。” 云蔚忍笑,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葡萄架子前,刚要伸手,何必叫住他:“洗手。” 方端有些莫名,云蔚却懂了何必的意思,四处打量一番,沿着墙角,用墙外引入的一道水流净手。 云蔚手上还带着水珠,摘下熟得发紫的葡萄,递给何必。两人差不多身高,但一人为师,一人却是徒弟。方端在一边看着,轻轻点头。 何必伸手拿起一串葡萄,递给方端,方端笑眯眯接了便吃起来:“味道清甜,更有些许灵气可供吸纳。老许这些年,对灵植培育更是得心应手了。” 何必“嗯”了一声,看一眼云蔚,手背在身后,稍稍侧了下头:“你吃。” 方端咽下一颗葡萄,不甚在意:“你师父让你吃,你便吃了吧。这葡萄青瓜跟你们凡人界的还是有所不同。都是炼药峰的人培育而出,既可饱口福,又可补充灵气。只是灵气稍稍低了点。” 云蔚点头,两指捻起一颗葡萄含笑吃下,姿态优雅,引得何必方端不由多看了一眼。 “若不是曾见你落魄流浪,我倒要以为你是哪家公子了。”方端吃完葡萄,伸手拍了拍云蔚:“日后你也要好好修炼,不要辜负了你师父的期望。” 云蔚点头,目光不由看向何必,对方扭头看天,脸上神情淡然。 云蔚被方端赶去换上衣物,师门两兄弟在院子里聊了起来。 何必看着方端,心中百感交集,他斟酌了一下,稍稍提了一句自己在溧阳的遭遇。当方端听到归元掌林子扬放话后,方端脸色一变,冷笑。 “好大的口气,不过仗着自己有个大乘老祖,便如此狂妄。强买不成,还要图谋害命!”话至此,方端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小师弟:“师弟,你莫非是看中了那人能找得上好的灵草?也许是运气使然呢?” “不。”何必摇头:“我并非图谋他什么。”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何必咬牙按捺住内心的暴戾和不甘,努力回想上辈子青年在自己身边吟咏的调子,让内心平静下来。 也许是心性更加坚韧,也许是何必记忆里青年那双眼睛太令他印象深刻,很快的,何必真正平静下来。他转头看一眼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大师兄,神情稍缓:“一定要说,便是一个‘悟’和一个‘缘’字吧。我感悟到与他有些缘分,也未曾想到会在溧阳相见。从出手,到现在,我也只是希望他安然一世,生活富足而已。” 方端沉吟了一会,点头:“修者最讲究‘悟’,既然是你冥冥之中有感,便随你心意去就是。”说着,方端终是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何必头顶。 被师兄揉头顶,何必有些无奈,板脸的同时,面上带了一丝委屈。。 他却不知,自己和方端的对话,一字不漏都被屋子里换好衣服的云蔚听了。 云蔚抬起被方端捉起仔细端详,掌心有茧的自己,低头笑了一下。 愿自己安然一世,生活富足吗? 真是一个简单又美好的愿望。 第14章 师父难为(四) 方端何必交谈了一会,云蔚推门出来。他一身灰衣硬是穿得齐整帅气,看得方端不由点头。 “不错。如此看来,确是非常帅气,也很有气魄。”方端伸手欲拍云蔚,何必抬手挡了一下。 方端看一眼自己的手,恍然,冲着云蔚笑了笑。何必一直盯着葡萄架子,方端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同来。 “师弟,你在看什么?” 云蔚眉头微动,就听何必正色道:“我这便宜徒弟捡了个冠踪当宠物,方才跑去葡萄架子墙角那去了。有些担心会不会给啄了。” 方端抚掌:“不好,我骑的仙鹤,方才放在外边让它走动,可别真给啄了!”说着方端一步走到墙角,跃上墙壁,吆喝起来。 云蔚转头看着何必,老神在在的何必冲着他扯了扯嘴角,眼里一丝淡淡的狡黠。 云蔚摇头笑了下:“师父。”他一脸无辜好奇:“您还没跟我说,为何会跟那位女修结怨。以后我也好避让。” 何必脸上明显呆了一下,在云蔚的注视下,很是难得的抬手摸了下自己脸颊。 云蔚耐心等着,方端在墙外呼喝着什么,好一会,何必有些犹豫地开口:“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记得了。” 云蔚“嗯”了一声,何必继续皱眉,努力回想都快被他遗忘的那些过去。 他和万玥最初的争端,似乎是对方一句话。那还是在何必第一世,心性简单个性固执的时候结的怨。 何必从小便入了逍遥派,自记事能说话,便是拿剑修炼。 范长子时常闭关打坐,他基本就是方端一手带大。但彼时方端也不过七阶筑基,带着炼气入体的小娃娃满山门走拿取供奉,多少也惹人眼热。 万玥当年娇俏如花,双十年华,金丹初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和不过十岁的何必在昭明堂相遇。原本两人境界不一,按理来说,碰上了也不会怎样。 但偏偏那日方端被门派长老叫了去,只能让小何必独自去领取灵石。何必从弟子手中拿过供奉时,恰好遇上风华正茂的万玥。万玥不知是跟谁说了什么,一扭头便看到玉娃娃一般的何必,抬手指着何必道。 “你看他,长得像个女娃娃,眉心一点红痣。不就是‘男生女相’么?” 彼时何必不懂男生女相究竟是何意思,他只瞪了万玥一眼便要离开。却不知当时万玥到底是如何想的,开口逗弄之后,居然伸手要捉何必。 她伸手向何必,当下被小娃娃一掌拍开,一大一下顿时都眼睛红了起来。一个气对方不识抬举随意反抗自己,区区筑基也敢反抗金丹。一个气此人莫名其妙,随意动手。几句话之前,一大一小动起手来。 等方端得知消息狂奔而来之后,便是看到头破血流的何必以及脸上一道抓痕暴跳如雷的万玥。 何必脸上一片青肿,更显得眉心红痣鲜艳欲滴,万玥一道万法诀就要拍下,方端想也不想拔刀迎上。派内两峰弟子直接大打出手,伤到不少弟子,双方事后都被严惩。 万玥被伤了脸,即使用了膏药,也对不识抬举的扶摇峰恨得咬牙切齿。方端只抱着小师弟,硬着脖子大喊不服。 因这缘故,何必和万玥再见从来都是针锋相对,每次门内大比只要遇上,都会大打出手。 一开始何必会输,也会吃亏,但随着他练剑的进步,修为日渐深厚,万玥不知是何原因,金丹中期后再也停滞不前。何必十八岁时,越级大败万玥,从此两人从动手变成了动口。对此,逍遥派倒是不再过多干涉了。 何必一回想起来,意识就飘得远了点。回想起两世为人,都避不开万玥,想起当年她的所谓“无心之言”,何必斟酌了下,转身面对云蔚,一脸严肃道:“她说我长得像个姑娘,还不许我反驳。小时候不懂事,我直接打了回去,于是就结下梁子。” 云蔚扯了下嘴角,盯着何必看了两眼。 乌发如漆,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眉心红痣鲜艳可爱。身形纤长,宽袖长衫衣袂飘飘。除却脸上神情冰冷,算是冰雪美人。 但这话云蔚没打算说出来,他只认真道:“师父非常人也。” 何必微微点头,继而叹了一声:“现在想来,我当年也有错。” “不该跟对方争执么?” “对,我应该忍到自己有足够能力,再直接动手打服为止。”何必正色道,云蔚咳了一声。引得何必多看了他两眼。 “你以为我会退让?” “不。”云蔚顺了口气,态度恭敬:“师父说的都对。” 何必摇头:“我也未必就是对的。到底要不要忍,忍到如何程度,还是一忍到底,这些都需要你自己思考。我倒是另外有些感受想要说给你听。” 云蔚弯腰拱手:“敬听师父教导。” “祸从口出,谨言慎行。”何必摸了下自己下唇,看云蔚盯着自己不错眼珠,有些纠结:“我不太会说话,所以我干脆就少说话。但如果真有什么话要说出口才能告知对方,你也不要犹豫。” 云蔚点头,乖顺的样子看得何必愈加纠结,好一会,何必伸手拍了拍云蔚肩膀:“我能教你的太少,只因为我自己心中都辨不清方向。你——” 云蔚点了几下头:“我懂,少惹事,闷头练。见到女修绕着走。安分守己多锻炼。” 方端找着小冠踪,窜上墙头,刚好听到云蔚的总结,捏着不断扭动的小家伙,他哈哈笑了两声跳下墙头。 “不错,浅显清楚。就是这个道理,但还有一点你要记住。” 方端将小东西递给云蔚,何必后退两步,神情有些怪异。他想说什么,方端一巴掌拍在云蔚肩膀上:“师侄你也记住,忍一时,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你不犯人,人犯你,便无需留情!” 方端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你不惹事,谁惹你,自管有你师父和我护着。” 云蔚笑眯眯点头,接过快打结的小冠踪,一脸孺慕看着何必:“我相信师父。” 何必张嘴,再合上,末了,干巴巴道:“你知道就好。” 方端抓起云蔚,轻松拖到院子中间,将人前后拍了一遍:“好,你是要修刀还是剑?或者有其他的喜好?” 何必盯着冠踪在云蔚手臂上盘成一团,出声:“师兄。他需要从淬炼体质开始。” 方端恍然,从自个乾坤袋中翻出四对大小不一的石狮,轻松地放在院中,示意云蔚去拿最轻的那对:“来,拿一下。” 云蔚慢慢走过去,看一眼何必,再看一眼方端,弯腰伸手——不动,他默默抬头看方端,对方嘿嘿一笑:“从今日起,你先每日练习提起这对狮子,一直到能带着走路,再到提着上下山去打水。日日锻炼,必有所成。” 云蔚摸着狮子,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何必:“道理我都懂,但是……做起来是不是有点难?” 何必还没说话,方端板起了脸:“修真之道,本就要不断地逆行,战胜自我。方能修成大道,一步登仙。” 云蔚还要说话,何必先出声了。 “师兄,时间也不早了。今日收的新弟子,你需要去看一看。”何必慢慢走到方端身后,隔云蔚三步远。 方端点头:“行,他是你的弟子,你教导指点他是理所当然。小师弟,师兄先走了,明日再将东西送来给你。”说罢,方端如来时一般,匆匆去也。 何必往云蔚身前靠了一步,脸上有些犹豫道:“你……”他看着云蔚,带了一点询问的意味:“你也不用过分勉强自己。不喜欢剑道,我也可以送你去别的山头。你若想当个富贵仙人,我也可以满足于你。” 云蔚正面着何必,摸了摸手上的小冠踪:“师父所望,弟子定当竭尽所能。” 何必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云蔚手上缠着小蛇一样的冠踪上前一步,立刻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总之,你高兴就好。我去打坐。”有点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腰间乾坤袋,何必将袋子丢给云蔚,转身就走:“我许要闭关几日,袋中有法宝也有灵石,银钱也有,你自管取用。” 他走出几步远,想起什么,反手又拍了一道真气在云蔚身上:“若有事,我也会及时出现。” 看着何必落荒而逃,云蔚有些怅然。 他抬起右手,摸了摸鳞片光滑的冠踪:“我师父,是真的有点怕你啊……” 一边说着,云蔚摸了下乾坤袋和自己的储物袋,摸出一块灵石在手中上下抛动。莹白如玉的上品灵石随着抛动,渐渐有了裂纹,蕴含的灵气被迅速抽走,最后落下的时候,直接在云蔚手中裂成粉末。 抬手将粉末撒在院中,云蔚走到石狮面前,用脚轻轻踢了下,将八只狮子整齐地排成一排。 “修仙……有点意思。”云蔚轻笑一声,手臂上的小冠踪轻轻蹭了一下他。 第15章 师父难为(五) 何必多少有点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 就如被打扫整理的庭院一样,房间整洁舒适,白玉床上是天蚕丝织就的帷幔,小桌小椅一样不少,温馨舒适。 何必盘腿坐在床上,打坐静心。越是想着静心,他反而越不能静心。意识朦胧中散开,他“听到”也“看到”了云蔚的一举一动。 譬如,他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拿着入门的法诀看着,捡起院角撑瓜的竹竿,似模似样舞动起来。 风从山间拂过,带着门口的桂香,青年嘴角含笑,有些笨拙地舞动着树枝,一招一式有些狼狈。 何必以为云蔚会努力练习时,对方摸了摸肚子,居然放开树枝,开始翻找起乾坤袋来。 摸出衣服,摸出鞋子,摸出符咒,还摸出了银子。看云蔚认真地将从袋里摸出的东西整理一番再放进去,何必面色一腼。他向来不太擅整理,故而方端每次都会帮他准备好换用的乾坤袋。如今想来,自己随手丢出去那个袋子,云蔚真要如此整理,怕是要整理好一会。 何必有些羞愧,云蔚倒也很快放弃了翻找整理,他摸出来一个网兜,院中转了几步,将鱼凫丝做的网兜挂在李树和桃树之间,往上一躺,眯起眼睛荡起来。 何必好一阵无语,默默敛了神识,继续打坐。 因云蔚这一通所为,何必内心的郁结倒是散开了不少。他终于能打坐入定了。 恍惚间,何必仿佛又看到自己,单手持剑,正对魔道众人。 “年轻有为,只是过刚易折啊!” 须髯如戟的魔道老者怪笑,手中拐杖一扬,直指何必:“好苗子,可惜又被所谓修道者骗了。” 回应老者的,是何必一道剑光。 何必记得,自己第一世,跟魔道八大金刚车轮战,使出了毕生之力。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敌人手中,但万万没想到,魔道中人竟然放过了他,继而让他饱尝人生艰辛,人心极恶。 过刚易折,重来一次,恍惚中,何必看到自己被众人逼入角落,往日里言笑晏晏的众人莫不横眉冷对。 为他人,死。 独自己,死。 生生死死,无尽轮回,修的是什么道?炼的是什么心?出鞘剑又是为了谁? 何必不断拷问着自己,他的意识里是一片冰原,神魂几乎要冻结起来。他的身周蔓延散出的寒气一点一点充盈着,将他慢慢包裹起来,成为一个透明坚硬的冰茧。 在何必、方端都以为无人能随便近到何必身前时,慢悠悠到山中捉了几只野兔自己烧熟吃掉的云蔚晃晃悠悠走到何必房前,伸手直接穿过门上禁制,整个人慢慢走到何必身前。 洁白透明的冰球里,何必双眼紧闭,神情微黯。云蔚站在他身前,慢慢闭上眼,再睁开后,一双青金色的眼探究地注视着何必。云蔚缓缓抬起右手,细长的指尖慢慢落在冰球面上,正对着何必额心那一点殷红。 他轻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恍如风过水面,小冠踪吐了吐舌头,分叉的前端触在冰面上,凉得小家伙哆嗦了一下。 云蔚轻笑起来,笑声穿过坚冰,传入何必耳中。 朦胧一片的识海里,何必只感觉全身都在痛,身体变得不像自己,无数人和魔怪呼喊着,扑向自己。 一剑,再一剑。他完全是下意识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曾经的一切,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应去的方向。他找不到自己的道,他心里全都是疑惑。对自己的认知,对人生的感悟,甚至对到底是否还活着,都有了一丝疑惑。 然后,宛如平地惊雷,何必听到一点风声。 风从天地中来,带来了厚厚的云彩,厚重的云层翻滚着,雷电在乌云中游走,仿佛游龙。 何必心中似有所感,他从识海中抬起头来,只见到云层叠峦中,电闪雷鸣,一道青色的身影跃起消失,似是回首一望,一双盛满星辰的青金色眼睛正望着自己。隐约有什么声音,远远响起。 一瞬间,何必识海中迷雾骤散,神魂归位,他猛然惊醒。何必回神之时,包裹着他的寒气缓缓散去,如出现时一般,化作朦胧水气,散开到空气中。 何必再度将真气运行周天,深呼吸时,闻道一股肉类的焦香。似乎还带着点别的味道。 修仙辟谷多年,但闻到味道,何必多少还是有点想念。方端幼时养育何必,都是拿最日常的东西喂养。以致何必虽然不贪口欲,可如果有灵谷灵菜,他也很愿意尝一尝。 起身下床,何必慢慢打开门,循着香味走去,转一个弯,就看到自己小院里变了模样。 青瓜长得茂盛,葡萄依旧圆润,空闲的地方种植了不少灵草,院中还多了一副烤架,一张吊床。 云蔚一身灰衣,背对何必正在翻烤烤架上的肉食。外皮金黄的整只烤兔散发着迷人肉香,何必哼着古怪的调子,慢悠悠扯过身边不远处一撮绿草,扯断撒在兔肉上。 何必脚步微微一重,便见云蔚转过头来,笑容真诚:“师父,马上烤好,您稍等。” 看着云蔚笑成弯月一般的双眼,何必心中一动。信步走到对方身边,何必也不嫌脏乱,直接坐在云蔚左手边。 云蔚翻烤着兔子,何必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才开口:“最近可还好?” 云蔚将兔子拿下,用小匕首切割起来:“还好。师父闭关三月,我将这峰顶走得熟悉。日常吃野兽,喝灵泉。偶尔和师叔见面,倒是惬意。” 何必看一眼云蔚的小吊床,回想起那日“看见”的情形,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请。”云蔚拿起一块兔肉放在小碗中,递给何必。何必伸手接过,开口道:“你我无需用敬语。谢谢……” 云蔚笑眯眯看何必吃一口自己烤的兔肉,站起身来:“好,师父,我为你挽发?” 何必刚要回答,因云蔚起身,他身边右侧已经有儿臂粗的冠踪露了出来,冲着何必吐了吐舌头。 何必手一抖,在碗上敲了一下,身子都硬了。云蔚站在何必身后,从怀中拿出梳子发簪,先解开何必早前挽发的发带,再淡定地梳理起来。 冠踪直起身子,圆溜溜的黑色眼睛盯着何必,左右微摆。 何必跟它大眼瞪小眼,一直到云蔚给何必梳清头发,挽起重新扎好,何必还是一动不动。 云蔚蹲下身,靠近何必,一脸疑惑道:“师父,不喜欢它吗?” “嗯……有点。”何必一动不动道。云蔚用一种你别骗我的眼神看何必,看得何必心里有些发虚。 “那你是害怕?”云蔚轻声道,几乎贴着何必的耳朵,吐息喷薄在对方颈边,肉眼可见,何必脖子上慢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云蔚叹了一声:“我觉得它们挺可爱的。” 何必被冠踪盯得有些发毛,只感觉到徒弟在自己耳边说话,听一半漏了一半。但对方话里的怅然倒是听出来了。 “我……一般人,养灵宠,要么挑走兽,要么挑飞禽,你……你喜欢这种的?”何必按捺住自己起身跑走的冲动,尽量语气平顺道。 云蔚“哎”了一声:“我觉得挺有意思的,鳞片光滑,冰凉舒适。” 何必稍稍动了一下,冠踪跟着动了下身子,实在按捺不住,何必伸手按在云蔚肩上,带着对方一起站起身:“它老盯着我干嘛?” 听何必有些气急的声音,云蔚咳了一声:“应该是喜欢你。我看过书,冠踪属鳞族,也算是蛇类。它很好养,什么都吃。” 何必忍无可忍,又不能拂袖而去,他只能板着脸,扭头看着云蔚:“你的兔子烤得不错,但你今日可有坚持修行?” 云蔚摸摸鼻子:“我这就去。”说着,他将梳子往怀里一收,向着院门走去。 冠踪嘶嘶两声,转了下身子,沿着小院的药草消失在墙角。 何必看了一阵,这才放松下来。低头看着眼前还温热的兔肉,剑修大人毫不客气坐下,慢慢吃起来。 云蔚慢吞吞走出小院,顺着小路向下,如往常一般向着山腰踱去。 扶摇峰有一条灵瀑,山顶发源,顺势而流,盘桓山间,在山腰形成一个小瀑布,灵气如烟,常引来不少人兽。 云蔚刚走到瀑布边,弯腰要去鞠一捧水喝,突然飞出一张炸裂符,在他身后炸开。 爆炸掀起的气浪将人掀进水潭,云蔚一身湿透从水潭中站起身来,只见几个男弟子冲他笑着,一脸得意。 “看,五灵根,现在还是炼气三层的废物。” 第16章 师父难为(六) 几名弟子身着深蓝色弟子服,冲着狼狈地云蔚指指点点,笑得开心。 炸裂符伤害不大,一般是交给小弟子威吓密林中灵兽所用。方才那张符咒扔得近了,才掀起大块的土和气浪。 云蔚浑身*站在水潭中,头发披在脸上,抬头看着那群欢笑的弟子。他看了一会,慢慢走到水潭边,想走上前。 一张符咒又抛到眼前,直接炸开。 水花飞起半尺,云蔚整个人潜进水潭,再露出头来,静静地看着水潭边几人。 他并不认识这些青年,青年们似乎挺熟悉他。一个个或叉腰大笑,或捧腹俯仰。 “啊哈哈哈哈你看他那样!” “长得像个小白脸,难道真是拿来暖床的?” “嘿!玩什么不好,玩男人啊?” “你们不懂,男人随便搞,不会出人命。这么个废物鼎炉,养了也不用太费心哈哈哈哈哈。” 青年们笑声猖狂,言语刻薄,云蔚句句听在耳中,只慢慢转身,往水潭一边走去,想从另外一边离开。 “想走?我们可还没玩够呢!”带头的青年脸上一道浅疤,见云蔚要走,直接拿起同伴腰间的金丝皮鞭,对着云蔚抽去:“吃我一鞭!” 云蔚下意识抬起右手一挡,手臂上白光一闪,水潭和瀑布似是停滞了一下,突然被云蔚手臂上的白色真气吸引,盘旋着结成一道厚厚的冰层,连带金丝皮鞭一起冻住。 刀疤青年大吃一惊,手一扬想收回鞭子,一用力没拿到皮鞭,自己却一个踉跄。 “什么玩意!”青年摔开同伴扶住他的手,指着云蔚勃然大怒:“你有本事挡鞭子,你有本事从你的乌龟壳里出来啊!躲在壳子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还是个男人吗?娘们兮兮!狗杂种!” “他在我的冰罩后,你说是躲在乌龟壳子里,就是在骂我是乌龟?” 何必远远一声,一个翻身从空中落下,双脚落在水潭水面上的瞬间,足尖以下,除却云蔚站着的半身和身后,半个水潭结出了厚厚的一层冰。 白衣宽袖,长发如瀑,眼神如冰,何必冷眼看着眼前几个蓝衣弟子,脸上难得带了些动容。 他头也不回扯下云蔚面前冰冻的鞭子,手一挽,在地上一甩。 清脆的鞭声听得几人一抖,刀疤青年硬着脖子道:“何师兄,你可不能空口说白话!我们可没有说你什么!” 何必怒急反笑,又是一鞭甩在地上,厚厚的冰面直接裂开来。 “很好,蓝衣弟子,筑基弟子。门派砥石,不过——”何必抬手一鞭子抽在刀疤青年脸上,长鞭带着冰粒,将青年脸上抽了个对称花。 青年哀嚎一声,被抽飞在地上,整个人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哀嚎起来,一边不忘放话:“何必!你随意殴打筑基弟子!你就不怕被执法堂严惩吗?” 何必冷笑一声:“殴打?我一个金丹修士,一脚就能踹死你,我还需要殴打?你自己耍鞭伤到了脸,意图诬告是一大罪。身为逍遥派弟子,欺辱低阶弟子,更是一大罪!我还没寻你,你倒自己跳出来了。” 说完,何必手上用劲,沾水的金丝长鞭瞬间覆满冰霜,继而寸寸断裂。 刀疤青年在地上打滚哀嚎,其他弟子唯唯诺诺不敢上前。何必没有继续纠缠,只转身冲着云蔚伸手:“来。” 云蔚站在水中不动,摸了下自己被炸裂符爆炸时带起的碎石割破的脸颊,再看一眼地上打滚青年双手捂着还在渗血的脸,冲着何必伸出手去。 “师父。”云蔚轻唤了一声,何必将他从水中稳稳拉出来,上下端详打量了一会。 刀疤青年心中恨毒,一看何必转头看着自己,哀嚎得更大声了。一边喊,一边偷偷打量四周。扶摇峰一如之前一般,安静闲适。和青年预想的不一样,似乎要来的人,并没有出现。 何必伸手将云蔚拉到身后打量着,青年全身湿透,灰色的衣物服帖柔顺贴在身上,露出隐隐的肌肉。云蔚大方地任何必看着自己,直到对方伸手拉人腾空而去。 “今日之事,何必必有回报!”远远留下这么一句话,何必带着云蔚直接消失在半空,剩下一地冰渣。 何必带着云蔚回到山顶小屋,刚一落地,就看到冠踪欢快地在院子里游动,一见着何必,立刻直起身子,亲昵地吐了下舌头。 何必到嘴边的话被冠踪一舌头吐出来,直接刺激忘记了。他步伐匆匆穿过院子,头也不回:“换了衣服,到我房间来找我。” 云蔚乖巧的“哦“了一声,弯腰摸了摸冠踪,抬手再摸了摸自己脸颊。裂开的伤口已经停止渗血,浅浅一道红印在脸颊上,有些突兀。 换好衣服,云蔚慢悠悠走到何必房间,一进门,就看到何必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深思站在窗边思考的样子。 伊人独立。 云蔚莫名想到这么一句,他摸了摸鼻子,整理了下脸上的表情,轻声唤道:“师父。” 何必回头,用下巴比了下自己的小桌:“擦药。” 云蔚点头,伸手拿起桌上的药膏,沾了一团擦在脸上。他在自己伤口上细细涂了一层药膏。 何必用眼角余光看着云蔚,有些惫懒的青年,应该自在愉快的生活在人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忍受一些无谓的欺辱。 “我曾经问过你有什么愿望。现在仍然有效。”何必见云蔚将药膏放在桌上,出声道。 云蔚一脸认真思考了一会,冲着何必一笑:“我能问为什么吗?不要和我说所谓玄之又玄的‘感悟’。” 何必转过身,直视着云蔚,好一会,轻轻开口:“如果你路遇受伤的野兽,你待如何?” “我若饥饿,食之。不饿,照拂。” “如果你路遇垂死之人,你待如何?” “有余力则助之。” “如果……你路遇白骨呢?”何必紧盯着云蔚,对方毫不迟疑。 “人死如灯灭,过往如云烟。白骨何辜,理应敛之。” 何必轻叹一声:“所以我问你有何愿望。你不经意的举动,对他人而言,也许就是终生之恩。” 何必走到云蔚身前,伸手拍拍对方肩膀:“你坦荡直率,不应该遭受那些小人的欺辱。你虽不说,但院中灵菜都是你新种植。你应该活得潇洒自在,而不是处处受人制约。这一切也许是我自以为是,所以——” 云蔚抬手,伸出一指比在何必唇前,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笑道:“龙游浅滩遭虾戏,人生无常事难料。师父,你觉得是祸,对我何尝不是福?至少,此时,我是决意跟着你,修行向仙的。” “哪怕飞升不成?长生路上不得好死?” “虽死不悔。” 何必盯着云蔚好一阵,末了,抬手拍下对方不知何时摸到自己肩上的手:“好,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愿望,你以后就不要后悔。” 云蔚抖了抖被拍红的手,小声道:“不后悔。” 第17章 师父难为(七) 云蔚未曾想过,自己一句话,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水深火热起来。 过去三个月,云蔚的日常生活,是美美地一觉醒来,打坐感悟天地灵气,顺便小憩一会。然后就是逗弄被他称为小呆的冠踪,带着除了头顶小花,怎么看都像肥蛇的冠踪在扶摇峰溜达两圈。 挖点灵草,打个野兽,或炖或烤。一人一兽,开心和乐。 但是…… 云蔚看着一身冒冷气站在自己床铺前的何必,乖乖起身。 天色尚早,晨风带着朝露悄悄落在树叶上,远方墨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明月已隐,朝阳未至。 “往日我从未教过你什么,现在我也只能从自己小时候经历的教起你。”何必拿出一把没开封的剑,双手举起,递给云蔚:“我修的是剑道,剑出鞘,明心道。” 何必轻轻叹了一声,示意云蔚接过剑:“剑可以是你的道,也可以是你的防身武器。我也不会其他,只能先教着你这些。倘若你对符咒制药更有兴趣,我去找人也不是不可。” “我喜欢。”云蔚伸手接过青钢剑。反手挽花,横剑前刺,行云流水一般。让何必眼睛一亮。 “师父可还满意?”云蔚冲着何必一笑,“当日我被那绿衣人攻击,你身着白衣从天而降。明明手里拿的是树枝,挥手却有无尽剑意,攻防一体。你看我刚才,可得你半分亲传?” 何必微微扭头,反手拍了云蔚手背一巴掌:“不要得意。毕竟……”扭头看着云蔚,何必皱起眉头,有些迟疑:“他们说你是五灵根。虽说五灵根历来被人认为不利修行,但我并不这样觉得。我曾听说过,五灵根修炼到了极致,不比所谓的天灵根逊色。只不过在你登临顶峰之前,要付出和积蓄得比其他人更多。” 云蔚含笑听何必说道,慢慢点头:“是,弟子明白。不过是比他人加倍而已。何况——” 何必看着云蔚伸手拉住自己衣袖,顺带牵着自己手指,明明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已经不是孩子了,偏偏像小孩一样,微微摇着自己手,用一种撒娇的口吻道:“而且,我还有师父照拂。” 那照拂两字又轻又绵延,尾音稍稍抖着,听得何必心头一颤。 稍稍用力想抽回手,一看云蔚一脸开心的样子,何必隐约又有些不忍心了,只能任凭对方牵着自己,笑得白牙亮闪闪。 方端黑着脸跳下仙鹤,来到小师弟房前时,便看到何必在前,云蔚在他身后,两人手里都拿着青钢剑,做着最简单的劈刺动作。 晨光撒在师徒二人身上,为两人镀上一层金边。许是听到声响,何必云蔚齐齐回头看向方端,背对着阳光,让方端忍不住眯起眼睛。 转瞬之间,他似乎看到云蔚双眼闪起金光,再看一眼,对方一脸温和纯良的样子,倒是方端自己,差点被阳光刺了双眼。 “师兄。” “师叔。” 师徒两个齐齐出声道,方端放下捂住眼的手,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冰冷的何必,对方神情淡然,仿佛一切已了然于胸。 云蔚看看何必,再看看方端,握着剑退后一步。 何必走近方端,仔细打量着对方,看到方端气色如常,双眼明亮,扬起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师兄。” 方端大惊失色:“小师弟,那群吃饱撑的找你去,万一给你气受你不用忍受。好歹你我都是扶摇峰首席弟子,也不是阿猫阿狗随便攀咬诬陷的!你别勉强笑,师兄我怕。” 何必脸一沉,狠狠白了方端一眼,转身往门外走。方端“哎”了一声:“等等,你这小徒弟也要去执法堂!” 何必脚步一顿,冷笑一声:“哦?” 他一摸腰间,手顿住,回头看着云蔚,正色道:“去把我的乾坤袋带上。” 云蔚乖乖应了一声,拍了拍自己腰间:“在我这。” 方端看着云蔚,再看看自己小师弟,蓝白宽袖,头发整齐,面容洁净,通身上下干净整洁。看来这个云蔚,将小师弟伺候得很好。 “等会见机行事,你首要保护好自己。”何必淡然道,反手拉住云蔚,走到门外。 一见到方端骑来的仙鹤,何必忍不住皱眉。仙风道骨的仙鹤扭着脖子清理飞羽,一见到何必牵着云蔚,扭正头来,上下打量。末了,后退一步,鸣了一声。 “一只鹤?” 方端点头:“给那小子坐的。” 何必这才缓了脸色,继而又有些担心,他拉着云蔚走到仙鹤身前,伸手摸着大鸟的头,语气有些僵硬:“你听话,给鱼吃。” 仙鹤眨眼,黑黝黝的眼睛亮晶晶,欢快地鸣叫一声,抖开翅膀,侧身向云蔚。 “上去,它背上有鞍子,抓紧。”何必推了一把云蔚。成人站在成年老虎那么大只的仙鹤面前,生生被比出几分气弱。云蔚看一眼何必,再看一眼已经半蹲下的仙鹤,伸手扶住仙鹤后背上的鞍子,跳上去。 何必扔出手中的青钢剑,灌入真气,直接腾空而起御剑飞行。方端甩出身后大刀,一跃而上。 仙鹤载着云蔚直行一段之后,展翅飞起,云蔚手上抓着鞍子,闭上眼任凭风吹过脸颊,感受着云层间的丝丝水汽。 突然,他身前的风似是被什么挡住,云蔚睁眼,便看到何必腾空飞行在仙鹤身前,用身体挡住了一部分风。风吹起他的宽袖,像一只领航的白鹤。 云蔚不由伸出左手,虚空抓了一把,似是握住了什么,放到嘴边,眼中笑意融融。 执法堂内,一群弟子跪得老老实实,一名身穿紫衣绣鱼纹的青年双手抱胸,脸色阴沉。 这头戴紫金玉冠的紫衣弟子正是炼器峰常匀的小弟子鱼非,也是金丹初期,手上出过不少炼器法宝。五官俊俏,也是翩翩青年一个。 等了许久,还未见何必等人来,鱼非冷哼一声:“扶摇峰未免欺人太甚!殴打我峰弟子,避而不见,怕是只有禀告长老,再转告掌门,才能请得动他们了!” “我竟是不知道,我这炼气三层的徒弟,能打得了你筑基的弟子!” 何必人未到声先至,执法堂大门打开,白衣如雪的何必板着脸踏风而来,眉心红痣鲜艳欲滴,话语掷地有声:“我也想请问,你炼器峰的弟子不在本峰勤学,跑来扶摇峰串门?” 第18章 师父难为(八) 执法堂弟子见状,内心暗道一声不好。 鱼非是常匀的小弟子,也是娇宠长大的翘楚一辈。何必同样是范长子自小挑选的小弟子,不可谓不受疼爱。 两个青年翘楚,一个暴脾气,一个冷冰冰,两厢对峙,执法堂弟子默默后退两步。 鱼非挑起眉毛,凤眼圆睁,怒道:“我峰弟子一脸斑驳,玄冰真气入体,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你家弟子财大气粗,来我扶摇峰炸山断水,是要绝了我一峰的风水灵脉不成?”何必大踏步入门,环视全场,看一眼鱼非,直接将目光落在跪在堂前的几人身上。 为首的青年脸上缠满绷带,一双眼骨碌骨碌转着。一见着何必,□□声小了几分。 云蔚探出头来,看着跪在堂前的几人,再看一眼双眼几乎冒火的紫衣人,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鱼非一抬头,便见到何必身后探头探脑的青年,鱼非冷笑一声,抬手几张符咒照着云蔚拍去。 “你敢!”何必怒喝,右手拔剑左手横在胸前,在执法堂弟子和鱼非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一剑劈出。 冰寒之气和锋利的剑气一起,惊雷之势攻向鱼非。鱼非拍出的几张炸裂符咒和极寒冰霜相对直接爆开,爆炸产生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执法堂。 云蔚在何必身后,只见对方双手出剑,剑气凌人,以一种绝对护卫的姿势挡在自己身前。气浪带着风,卷起何必的袖子和长发,云蔚眯起眼睛,再稍稍上前了一步。 何必的剑气去势汹汹,伤害倒是不大。剑气所指,地上滚成一团的青年脸上的纱布被割开,鱼非右手臂上被割开一道口子。 被何必扑了一脸的灰尘,鱼非气得几欲发狂。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翘楚也要排序。鱼非从小就听说扶摇峰有个极具天赋的剑修弟子。一会是这弟子与天女峰结仇了,被修理得很惨,一会又是这弟子天赋异禀,越级大败金丹高手。前途不可限量的隔壁家孩子听多了,内心傲气的鱼非不自觉也将何必当成了对手。 前日里听得炼器峰有弟子哭诉被何必打得不能见人,再一探查对方身上确实有寒冰真气,爆脾气的鱼非按捺不住,直接告上执法堂,要问个究竟。 岂料执法堂弟子还没开口,何必就已经跟自己打了起来——看着自己右手袖子上的裂口,感受着弥漫在整个法堂逐渐散去的丝丝寒意,鱼非咬紧下唇,恶狠狠看着明显手下留情的何必。 “你看你那弟子的脸,如果是我出手,不会甩巴掌,我只会直接用剑。”何必剑尖直指地上的青年,对方右脸一道伤口血肉外翻,脸颊青紫一片,看起来很是瘆人。 “喔,这是被谁打了?”云蔚出声道,鱼非脸色一变,倒在地上的青年神情一变,悲愤开口。 “我、我虽然只是炼器峰一个小弟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欺辱致死的!” “你叫什么?”何必抬手将云蔚往自己身后拦了一下,剑尖直指青年,神情冰冷。 “我不会屈服于你——” “你叫什么——别让我问第三次!”何必脚下一动,剑尖直接挑起青年下巴,未开锋的青钢剑边缘瞬间弥漫起一层冰霜,以肉眼可见的姿势渐长,尖端直接刺在青年喉尖。 “何必!”鱼非怒道,一甩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叫——” “刘焘!我叫刘焘!”刘焘惊恐地喊道,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恐惧,更是对天女峰的人生起了怨忿。 可若不是他为博美人欢心强出头,找不到何必找上云蔚,又怎会到如今地步? 何必冷笑一声,手微微用力,下巴一抬:“说,到底是谁先出手攻击。” 刘焘只觉得喉头一紧,有什么东西汩汩流出来,全身修为都被禁锢住,整个人似在冰窖之中,他涕泪交流地喊了起来:“是我!是我故意先攻击他!为的就是让你打伤我,然后告你一个骄纵行凶之罪!因为我心悦于一位女修!” 刘焘拼命地喊了起来,听得鱼非脸色变来变去,好不精彩。云蔚被何必推到门口,老实倚着门,探出头来。 他一脸不赞同道:“这我就不懂了,你心悦于谁,为何不去告白?转这么大圈子,要打我,刺激我师父打你——呃,我隐约听说过,你这种心态,有点像一种病。” “住口!”鱼非冲着云蔚怒喝,何必横手一剑,指着鱼非,眼神冰冷:“第二次。” 刘焘感觉到脖子上的剑移开了,抖着身子滚到一边,鱼非看着何必冰锋锐利的剑,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何必,你敢用剑指着我,你这是彻底要跟我炼器峰决裂了吗?” 何必看着鱼非,青年俊俏,一张俊脸因为生气生动无比。但就这么一个年轻弟子,前两世,也不得好死。因为一个傲,也更因为所谓的挚爱。 但何必没什么兴趣提点鱼非。一来对方对他敌意太深,二来,鱼非两次对云蔚出手,已经深深犯到了何必的忌讳。 一个大师兄方端,再加一个徒弟云蔚,是何必这辈子记挂之人,绝不允许随意被伤害的存在。 方端将小师弟送了来,便横刀大马站在执法堂前,九环金刀在他手上翻花一般舞着,一般人不敢随意靠近。 执法堂来得晚点的弟子远远看着,终是有个大胆的出声:“方师兄,你可否稍稍让一让?也让我等进去,好处理你师弟与炼器峰弟子的纠葛……” “哦,没事,马上就要解决了。”方端哈哈一笑,金刀带风,刀气直直劈向地面,快要落地之时,随着他手腕一抬,刀风打着横飘向远方。执法堂弟子默默后退一步,决定不跟这粗蛮汉子说话。 一行人在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只听得堂内鱼非一声爆呵:“何必!何必你休想再有一把炼器峰出的武器!” 云蔚站在何必身边,看自己师父异常淡定地抬手,掏了陶耳朵,用云蔚感觉有点熟悉,在何必身上显得更加气人的表情和口吻说道:“哦,你一个人就能代表炼器峰?那好,我更要好好谈一谈,你意图当着我的面,打死我徒弟这件事情了——你说要找掌门,请啊!” 第19章 师父难为(九) 鱼非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打不过何必,他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打翻何必那张冷冰冰写满傲慢的脸。 不过一个后起之秀,处处领先于人,处处踩着他人,鱼非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怒极反笑。 “你不在乎,你徒弟就不在乎?” 他一摆袖子,直指云蔚,昂起下巴嘲弄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何必,你不求我,难道你徒弟就没有求别人的一天?你狂你傲,你狂傲得了一世?” 云蔚刚要开口,何必却是有些唏嘘一叹,冲着鱼非有些怜悯道:“世事无常,我无法断言以后如何,但——” 何必微微侧头看一眼自己徒弟,手腕一翻,青钢剑横在自己身前。 白衣剑者低头看着手中普普通通的一把长剑,手轻轻一动,长剑化为齑粉。 “我能护多久,便是多久。即使我客气待人,你们又会如何待我?纵使我摧眉折腰,一旦我无用,你们还能待我何?” 拍了拍手上齑灰,何必背起双手,看着刘焘:“今日尔等找我来,原本就是意有所图。如果真要解决事端,私下相邀即可。面子都不顾了,还不许我掀戏台子?可笑!” 刘焘抖了一抖,刚要开口,却是呼吸一紧,一手扼住自己脖子,一手紧紧捂着胸口,脸色发青。 何必淡淡看着他,脸上表情不带一丝变化:“不用剑我也可以杀你。刘焘,杀与不杀,只在我一念之间。我与万玥算不上深仇大恨,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你执意混在其中甘当马前卒,被弃之时,就算怪我,你又能如何?” 说完,何必放开对刘焘的桎梏,刘焘身边的鱼非脸色青青白白,好不精彩。 何必这话对着刘焘说,何尝又不是对着鱼非说? 鱼非手心都被扣出血来,一行人只能瞪着眼睛看何必潇洒而来,自如离去。 云蔚被何必拉着手走,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脸色扭曲的鱼非,冲对方温和一笑,比了下口型。 我有师自然足。 读懂云蔚的话后,鱼非气得双眼绯红。 末了,他一脚踢向刘焘,对方一声惨叫。鱼非甩袖出门,对上双手抱胸怀抱金刀的方端。 方脸汉子冲鱼非一笑,当面从自个兜里拿出灵石来:“来来,我小师弟不太会说话,一般脾气也挺好的,就是惹急了会红眼。倒是有个分寸不会随意伤人的。堂里的损失一应由我来,这些可够了?” 执法堂弟子们稍稍推拒了一下,刚收下灵石,转头就看到鱼非和其身后的炼器峰弟子。 何必任性,方端圆滑。师门二人互补,倒是让其他峰高看了一眼。一个有弱点的同门,一个有聪明人的同门,相处起来反而比较容易。 鱼非脸色及其精彩,他武斗不如何必,论做人更不如方端舍得下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执法堂与扶摇峰交好,自己这方几乎是落荒而逃。 且不论鱼非心里到底多恨何必,刘焘又怎么记恨万玥与自己,何必拎着云蔚回到自己小屋,将人直接放在院中。 “今日起,日日挥剑三万。我取来给你的丹药,务必吃尽喝光!”何必板着脸道,云蔚一愣。 他咂巴下嘴:“丹药味道不太好……” “起码你得自保!”何必将云蔚的话堵死,伸手拉起弟子的手腕,扶着新拿出的青钢剑比划一个剑招。 基础的起手式,两人身子靠得很近,何必几乎是整个将云蔚揽在了怀中,云蔚还未开口,何必已用左手摸了摸他的头:“长高了?” 云蔚手上一僵,手中的剑差点掉落。 这么多年来,除了双亲,这还是第一个敢摸他头的……人! 何必不止摸了云蔚的头顶,还顺手向下摸了几下,拍了拍对方肩膀,很是赞赏:“不错,想来日后你身子也不会瘦弱,为师必定让你吃好喝好,长得更好!” 云蔚嘴角一抖,千言万语到唇边,只作了一个“好”字。 方端料理好执法堂的事情后,沉吟两日,还是特地跑来找自己小师弟。 自从小师弟成丹,方端便察觉到对方变了。 旁人看了何必,仍觉得他是一副狂傲冰山脸。可自小带大何必的方端,总能察觉出几分不同来。 何必看到方端,脸上表情依旧并无变化,云蔚站在扶摇峰顶当日何必结丹的石头上,顶着凌冽寒风挥剑。 方端见着师徒二人,不由一乐。无论如何,师弟在他心中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呀。 这么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板着脸一本正经教和他差不多大的人练剑,看起来很是喜感。 何必自结丹后,便撤去了扶摇峰顶的五行大阵,用他的说法便是要更好的感受天地之气,取大道精华。 故而此时,山顶飘着小雪,云蔚可怜兮兮地逆风挥剑。 见着方端,何必微微一点头,后退两步,示意云蔚看着自己。 飞扬的小雪将峰顶染成一片洁白,青松枝头,挂着冰凌。往日能见的飞鸟已不见踪迹,只有雪花无穷无尽一般,不断从天空中飘落。 云蔚看着何必,对方白衣上绣着流云纹路,衣襟边角隐约是竹叶。 “我自记事,便怀抱着剑。起手拔剑式更是练习了数年。我的剑道,便是从风雪之中感悟。”何必摸着手中的长剑,左手一抖,右手翻动,拔剑出鞘,长剑斜穿冷风,飞雪打着卷颤抖,一点雪花颤悠悠落在剑尖。 “一日复一日,直到我能劈风斩雪。” “是,弟子懂,起手稳妥,便如筑楼。地基稳妥,万丈高楼才能稳妥。”云蔚笑道,斜手又是一剑,手势稳稳,剑尖上也落了一朵雪花。 何必点头,转身面向方端:“我先离开一下,你自练着。” “是,谨遵师父教导。”云蔚点头,也不看何必方端,收剑,入鞘,再拔剑劈出。 何必方端两人离得远了,云蔚才慢慢加快手上动作。 一剑,又一剑,扶摇峰顶寒风凌冽,云蔚脱了身上虽是普通弟子制式,内里却是何必特地寻了能保暖的料子做的衣裳,露出劲瘦却充满力量的身子。 峰顶风雪更烈,雪花大片大片落下,云蔚闭上双眼,缓缓睁开,青金色的眼眸中,几分冷冽,几分隐藏的杀意。 他的右手腕上渐渐浮起几道斑驳影子,宛如鳞片的物事似要透体而出,最终只在表皮形成如鱼鳞般的血纹后,隐没了去。 “天道法则……” 云蔚呢喃一句,反手劈出一剑,无形剑气由剑尖迸裂而出,青钢剑无声无息化为齑粉,从他摊开的手中散落,被风一吹,不留半点。 第20章 师父难为(十) 何必跟着方端沿着山道走着,脚步轻盈。两兄弟都没说话,一路安静得很。 打破沉寂的,是一只自枝头跌落在雪地中的笨鸟。 那小东西一身黑白花,扑楞着翅膀,啾啾叫着,蹦跶半日,怎么也无法拍起翅膀飞起来。 方端见自己小师弟脚下顿了一步,眼前一晃,对方已到了鸟儿身前,伸手托起那不知是风冷冻僵了翅膀,还是饿昏头的小鸟。 “蠢。”何必嫌弃道,被拖在他掌中的鸟儿倒是乖觉,啾啾两声,抱成一团。 见此,方端不由舒心一笑。他心中大石也落了下来。 他怕呀,自感觉到小师弟心绪不灵后,方端也愁了起来。修炼结丹之时会遇到什么,每个修士不同,处理的方式便也不同。 修仙得道,说来容易做来难。凡人只觉修仙好,人人便是活神仙。但入了门的,方知其中艰难。 炼气筑基不难,不过是入门而已。但筑基九层到结丹,就是不少修士的一道门槛。无数修士早早便能引起入体,炼气筑基,但更多修士穷尽一生,也才堪堪摸到结丹而已。 结丹之后,更有前中后期,再是成婴、化神。通天大道诱人,可能走上成仙路的,自古到今,也不过数人。 逍遥派掌门文仲不知年岁几何,已是化神之能。但自方端有印象起,从自己入门六十载,一次都没见过掌门。掌门常年打坐养气,也不过是为了能参悟天道,堪破无处不在的天地法则,一举化神登仙。 自己的师尊范长子,以剑入道,游历多年,数度闭关,也不过元婴后期再无进阶。 方端自己七分天赋加更多努力,早早结丹保持了青春面容,见多了修真路上无数人的陨落,故而对小师弟在意万分。 他依稀记得自己当年结丹遇心魔,差一点就境界跌落,废了修仙之路,如今见小师弟做派有些不同,担忧得头发都掉了不少。 如今见师弟依旧心软,只是面上不显,方端松了口气,摸出一壶灵酒,冲着何必扔去。 将笨鸟放入怀中,何必反手接过师兄扔来的酒壶,拔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 酒水碧绿,味道辛辣,一口入喉,顺着何必口腔往下,整个身子暖了起来。 “师兄这酒很是醇香。”何必小叹一声,低头看着手中酒壶。师兄方端长得粗狂,内心却很是细腻。自己从小被他养大,一应事物都是对方给自己料理。甚至自己脾气上来,都是师兄帮忙善后。 这样的师兄,一步走错,误了终生。好在今生自己阻了师兄与那人见面,再稍稍想点办法,应该能不让师兄再恋上那人了吧? 方端不知何必心中所想,放下心的同时,只为师弟着想。 何必是个什么脾气,没人比方端更清楚。毕竟从小养大,何必幼时一抬腿或皱眉,方端就知道对方是要换尿片还是要吃。虽然师弟越长越大脸俊俏的同时表情也越来越少,可方端就是知道师弟此时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发呆呢还是真的在想事情。 “师弟,师兄有一事要与你说。”方端斟酌道,何必慢慢饮下第二口酒,微微点头。 方端自己也拿出一壶酒来,仰头就是一口:“师弟要如何,师兄便是应你的。只希望师弟真有何想法,也要告诉师兄。你与万玥之事,不仅仅是你二人之事。如今炼器堂鱼非也牵扯进来,我自是不怕。可我总是担心你。自你结丹之后,你我二人还没真正好生彻谈一番。” “师兄,我结丹之时,心魔缠体。”何必轻声道,惊得方端差点砸了手中酒壶。 “师兄且安心,若有万一,此时师弟怎会好端端站你身前?”何必冲方端笑一笑,笑容有些呆板。 方端咳了一声,舔舔嘴唇:“你……看到了什么?”他一边问何必,一边使劲回想自个当初结丹时的遭遇,从脑海中勉强扒拉出些许片段。 心魔是修真之人历练冲阶不可避免的存在,也是修真之人能否顺利上阶的关键。多少人修真到最后庸庸碌碌,或者陨落,便是堪不破心魔。 方端的心魔来自于他幼年的经历。在被范长子收为徒弟之前。方端不过是一个乞儿。 因着有一把子力气,他懵懂之后,跟着人群混迹,勉强能吃个半饱。但底层乞儿永远是弱者,富贵者一句话都能随时要了他的性命。 方端无意中被卷入城乱,幼小的他被当成乱党,严刑拷打。当权者的昏庸,行刑者的恶毒,最后游走历练的范长子救下了方端,将奄奄一息的幼儿收做徒弟。 纵使方端之后走到哪一步,濒死之时的无力感如跗骨之蛆,萦绕心头,令他难以忘怀。更在他结丹之时作祟,逼得方端差点自残。 阻止他的是小小的何必,小小的孩童倔强地守着自己师兄,一遍又一遍念着清心法诀,唤醒方端仅存的理智。 何必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摸了摸怀中的蠢鸟,半是真半是假道:“我结丹之日,见了几扇门。” “门?” “对,我试了两次,每一道门后,便是不同的人生。我为师门尽忠,但我为师门而死。”何必隐瞒了一部分事实,继续道:“我换了一门,不再为师门而活,但最终还是躲不开他人攻讦。两次都见师兄活得很不开心,故而自清醒后,心中难以释怀。” 方端沉吟了一会,伸手拍拍自己师弟:“傻师弟,师兄我除了你和师父之外,哪里有记挂的人?莫不是心魔境中见着师兄不要你了,气得哭了鼻子?” 方端不过调笑,岂料何必扭头看着自己,一脸认真:“确实,我见着师兄不要我了,为了他人欲生欲死。最后却是将自己都折了进去,讨不了半分好。甚至还被人说你傻。” 方端哈哈大笑起来:“你师兄我长这模样,走哪都容易被人嫌弃,师弟不要被心魔骗了!” “可师兄一等一的好人,又怎是一副皮囊掩得了?”何必轻叹一声。前两世,自己师兄粗野外表之下的细心又何尝不令人心动?只不过皮囊终究差了人一等,两相比较,女修会选何人自是分明。 方端笑得前俯后仰,末了,捂着肚子强行按捺住笑意。 不对啊,明明是他想开解小师弟,此刻怎听了一箩筐好话?纵是皮厚如他,都有些害羞了。 第21章 师父难为(十一) “师弟。”方端咳了一声,正色道:“你自小聪颖,你我虽是师兄弟,师兄见你如幼子。你待师兄如何,师兄心中清楚。你且放心,无论如何,师兄看重你更甚其他。” 何必默然,一口饮尽酒水:“师兄待我如珠如宝,我只望师兄大道早成,或能真正得一可心人,逍遥红尘。” 方端抬手揉揉师弟头顶:“师兄我可是要当个逍遥散人,可心人什么的,还是不要了!” 方端爽朗笑声传得远去,何必面上终是露出几分喜色来。待方端笑够,他一拍自己脑袋:“不好,又被师弟你带着绕弯了。本是师兄想要宽慰你,结果被你绕着走!来来来,你心中可还有些怨愤?师兄给你顶着,我们去那天女峰找万玥比斗一番可好?” “不。”何必冷言拒绝:“我不喜欢打老女人。”说着足已气煞万玥的话,何必一脸正经:“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端一脸茫然,何必抬手比了下范长子的洞府:“想必师父要出关了。我大闹执法堂,跟鱼非大打出手,炼器峰峰主怎的也要找师父聊一聊的。” 方端呵呵一声:“聊聊也是应该的,不怕,有师兄。” 何必轻轻一笑,怕?他倒是不怕,范长子从不忌讳弟子嚣张猖狂,只要弟子有用,他也乐得在后面捡漏不是? 何况—— 何必微微眯起眼睛,倘若他没记错,再过些时日,便是五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了。前十弟子能得嘉奖,更能带人去秘境中寻找机缘。 若在以往,何必倒不会去争这一番机缘。他是剑修,又是变异冰灵根。心随意动,水化冰刃,心中有剑,人间水色湖泊,都可成为他的剑材。 如今多了一个云蔚,加之何必有心“正大光明”去找些东西,因此他是必要参加宗门大比,也要夺得头筹! 方端拍着何必谈了几句,话里话外无外乎关照何必不要想得偏颇了,顺带着话题又拐到刘焘鱼非万玥身上。 “说来,万玥就如此恨你我?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方端唏嘘道,抚掌:“不对啊,那刘焘又是如何?鱼非臭小子嫉妒你我是知道的,那个炼气弟子又是如何?”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为得美人一笑,又有什么事做不出?”何必高冷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对着方端一脸严肃:“所以师兄你如何遇到动心之人,一定要告诉师弟!” 方端几欲讨饶,师弟这心怎么就板正不了?一定是万玥的错!宗门大比定要打她们一顿!管你是男是女,坑人不成便要讨打!粗野蛮汉就是不讲道理! 两兄弟念叨结束,何必带着方端走回山顶。云蔚盘腿打坐,青钢剑横在膝头,周身五行真气绕体,缓缓被吸纳入丹田中。 方端眉头一动:“师弟,你的眼光很好。” 何必不语,抬手打出几块灵石,自己也盘膝坐下。凌冽真气透体而出,遇到云蔚之时,化为柔柔的水气,将人缓缓包裹起来。 方端不语,拿出自己的大刀,隔远了点,耍起刀来。 扶摇峰顶,何必冰灵气化水,汲取四周山脉中隐动的木灵气,二者相融合一被夹带着靠近云蔚。方端金刀翻飞,掌中带火,金火灵气联动,沿着脚下大地缓缓靠近席地而坐的云蔚,没入其体内。五行归一,天人合一。 范长子闭关出洞,身未动,心神一动,便见着扶摇峰顶五行循环,一人被包裹在灵气团中,隐约有突破之意。 神识探入,范长子看到自己耍刀的大弟子,盘膝而坐一改往日冰冷拒人之举的小徒弟,凝神看着两人护卫的那人。 一个正在引五行真气入体的,五灵根弟子。 许是能力所限,云蔚的炼气入体持续时间不长,范长子才看了不久,他便停止了进阶。 范长子收回神识,慢慢踱步走出洞府。纸鹤缓缓落下,停在范长子掌心。听了传音,须发皆白的范长子抚须沉吟了一会,传音给自己两个弟子。 云蔚睁开眼,便见含笑打量自己的师叔,还有自己身前闭眼打坐的师父。 适才他有所感悟,引起入体之时,只觉周身被略寒凉的真气包裹,令他从脊椎深处生起丝丝舒畅感,全身上下畅快得不行。纵使被人上下打量,也没影响到他的心情。此刻睁眼,便看到寒凉真气的来源,云蔚忍不住对着睁眼的何必就是一笑。 “师父。” 何必看着云蔚,脸上神色不变,径自站起身来,看着全身浮起灰白尘沫的云蔚:“师尊出关了。唤你也去相见一面。” 云蔚拍了拍身子,抖落一身灰尘,看得方端摇头不止,何必直接摸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扔了过去。 “先换上。” “是——”云蔚刚接过衣服,便见着何必胸前冒出一只扁毛畜生,冲着自己啾啾两声。 云蔚脸色一变,可怜兮兮看着何必:“师父胸前是……” 何必低头看一眼,很淡定地抓出鸟儿放在手心,稍稍一抖:“哦,一只笨鸟。” 何必抖手,想让这鸟儿飞走。此时风雪已停,云层之后,隐约露出几道金光。 岂料这黑白花鸟儿偎依在何必掌中,抱成一团抖起来,看得云蔚脸上更是哀怨。 “师父喜欢羽——鸟儿?”云蔚眼巴巴道,将手伸出去。何必眉头也不动,直接翻手,将笨鸟倒在云蔚掌中。 小鸟一落入云蔚掌心,便尖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硬生生飞了起来。 飞起之后,鸟儿冲着何必啾啾两声,尾巴一翘,一团屎径直落下,若不是云蔚收手快,怕是要落在他掌中了。 方端瞠目结舌看着那蠢鸟飞走,回头看着一脸呆愣的师侄。何必眼珠动了两下,咳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云蔚。 “那鸟儿许是因为下雪冻僵了翅膀,跌落在地上。为师捡起来暖了一下。不要跟一个畜生计较。来。” 云蔚跟在何必身后,慢吞吞换衣,在何必方端都没注意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鸟儿飞走的方向,眼中金光一闪。 所以——他最讨厌一根肠子通到底随便拉屎的羽族了! 第22章 师父难为(十二) 何必不知自己徒弟所想,一行三人到了范长子房前,何必停住脚步。 与何必的黑白小居不同,范长子洞府依山而建,玲珑花园连通着迂回长廊,雕花垂拱门隔了四进两出的大院子,下仆低级弟子往来纷拥,好不热闹。乍一看,就如人间富贵人家的大宅子,只红漆大门前未立两头石狮。 何必站在门前,大门敞开,远远见着他,院中众人都露出笑脸来。 突然间,何必似乎又看到上两辈子的事情。自己无数次走进大门,无数次站在那人身前。 睁开眼有意识起,他手中就有剑。能听懂话语时,他耳边便是那人说的要为门派和扶摇峰争光的话语。魔修狂妄压迫,断不了何必的傲骨。唯独范长子看垃圾一般的眼神,让何必难以忘怀。 一时间,何必心绪乱了起来,全身冰寒真气难以抑制地溢出。方端察觉不对,才要开口,云蔚已一把拉住何必的手腕,微微侧头,一脸关怀道:“师父。” 云蔚这一声唤得轻柔深情,尾音拖长,绵延几个调子,有种难以言语的古朴意境,方端全身一震,不由多看了云蔚两眼。 何必只觉一道惊雷劈入识海,镇住他内心翻涌的愤怒和不安。灵台清明之时,入眼的,是云蔚关切的脸庞。 手上,是对方的手。 何必低头看一眼脚下四散蔓延的薄冰,足尖一用力,冰碎雪消。他全身气势一敛,境界竟是高了一分。 方端这才缓下心,忍不住摇头:“师弟,往后还是要多打坐。你时不时走着路发个呆就开始顿悟,师兄有些担心啊。” 何必扯起嘴角笑了下,一抬脚,第二步落下之前,扭头看着抓着他手腕不放和云蔚。 对方回给何必一脸孺慕和些微紧张。 于是,范长子端坐在正厅椅子上,一手端着灵茶,一手掂着杯盖滤浮沫时,便看到自个牛高马大的方脸徒弟大步走进来行了个礼。 “师父!” “嗯。”范长子沉稳淡定,稍稍抬起眼皮。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有些吃惊,手上一抖,差点将茶颠了出来。 他只见自己因为长得俊俏动人,故而从小就板着脸不喜人相近的白衣徒弟不仅成功结丹,已步入金丹中期。一身仙气端得是剑修楷模之余,手上多了一只爪子,身边,多了一个汉子。 范长子默默看着,何必垂下眼帘,弯腰拱手,行礼:“师父。” 云蔚站在何必身边,看看方端,再看看何必。末了,这傻大胆的青年冲着稳坐不动的范长子粲然一笑:“师公?师祖?” 范长子眼皮抬起角度高了几分,冲着云蔚很是和善一笑:“你是……” 何必心中一哂,面上不显:“回师父,他是徒儿收的徒弟。” 范长子点头,放下手中茶盏,抬手招呼云蔚:“你可唤我师公。来,上前让我一观。” 闻言,云蔚回头看一眼何必,对方冷着脸,微微点了点头。见何必示意了,云蔚笑嘻嘻走近范长子,光明正大打量起对方来。 范长子须发皆白,满面红光。五官端正,美须飘飘。从他面相上看,似是一个人间不惑之年的和蔼老人。宽袍白袖下双手大而有力,握着云蔚的掌心指尖都有厚茧。纵使已是元婴长老,也抹不去掌中多年苦练的老茧。 云蔚任凭范长子站起身来拉着自己左右观瞻,一脸乖巧。对方松开他双手,捏着肩头转过身之时,他还闲暇无比地打了个哈欠。他的小动作被何必和方端看个正着。 方端还好,何必脸色一变,面上露出了几分惊异。见状,云蔚闭上嘴,冲何必一笑。 “不错,不错。”范长子笑眯眯抚须,脸色微微一变:“根骨清奇,虽是五灵根,却是难得的五脉俱全。苦练之余若能得机缘,结丹也是当然。” 何必低声一笑,走到范长子身前:“是,谢师父肯定。徒儿定会带好徒弟。” 范长子点头,话题一转:“端儿,我一出关,执法堂便送来贺仪。说吧,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又做了什么?打了谁家徒弟?砸了谁家丹炉?” 方端“嘿嘿”一笑:“哪能呢师父。徒儿如今不轻易动手。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嗯,讲个道理,然后动手。”范长子戳破自己徒弟的心思,方端笑眯眼睛。 “也不过就是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天女峰左右看我和师弟不顺眼。总有理由要打上门来。但我向来与人为善,师弟也从不多话。但是这次牵扯上炼器堂的低阶弟子。” 方端性子与内在与他木讷呆板的外表严重不符,舌灿莲花,讲话有理有据:“炼气低阶弟子刘焘,带人上了我扶摇峰。趁我不在,师弟在修炼,直接对师侄下毒手。更是用了爆裂符咒。师父啊,师侄在人间长大,也是与师弟有几分机缘才入了门派。将将入门,还未引气入体就被如此针对。往小了说,是低阶弟子的嫉妒之心。往明面说,也就是两峰之争卷入了一个炼器峰。这些年来我与师弟勤修苦练,宗门历练从未落下。功绩点都是实打实换来的。供奉也是按宗门规定拿走的。难道因为我等优秀,还要被人打上门来踩脸?” 方端一口气说完,话语平静,内容却很是丰富。云蔚一脸似懂非懂,何必板着脸冷笑一声。 范长子抚须:“为师明了。身为修士,骨子里多有几分傲气。况且你两从来不是那等锱铢必较心思歹毒之人。执法堂也好,炼器峰也好,便交由为师吧。”说着,范长子又看向云蔚:“阿必收你为徒,也是你两的机缘。你要谨遵师门教导,更要以师为重。” 云蔚恭敬地拱手弯腰:“谨遵师公教导。” 何必见几人说得差不多了,这才出声:“宗门大比,我要参加。”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弟子对前十势在必得。” 何必看一眼范长子,口中语气不变:“弟子冥冥之中约有感应,似有机缘与师尊和我那徒儿相连。故而宗门大比,弟子非去不可。秘境奖励,非得不可!” 范长子手微微顿了一顿,一脸慈祥:“阿必孝顺,为师心甚慰啊!但你千万要以自身为重,不可意气,不用勉强。” “是。”何必恭敬道。 范长子见过徒孙,与两个徒儿好好叙了家常。一时间师徒间其乐融融,气氛温馨。 何必见方端与范长子谈笑,聊得也差不多了,率先告辞:“师父,为宗门大比,徒儿便先行告退,自去潜心修炼,巩固境界了。” 范长子点头,和善地看着何必带着云蔚出门而去,转头与方端研讨起对方的心境来。 出了大门,云蔚伸手拉住何必,在对方面无表情,但仔细端详还是能看出露了几分诧异的表情中,真情道:“师父,你对我真好。” 何必噎了一下,盯着云蔚抓着自己手腕不放的手,再看一眼对方满面笑容。稍稍侧头,耳朵有点红:“无需如此,你是我徒儿,我本就该对你好。” 云蔚轻笑一声,身子也贴近何必,两人齐齐往扶摇峰顶走去。 “师父,冠踪其实也挺可爱的。最近又长粗不少,我唤它来见你?” 回以云蔚的,是何必冷漠的表情,无声的拒绝。 半年后,逍遥派宗门大比,如期拉开帷幕。 第23章 师父难为(十三) 修仙路途漫漫,殒身之人何其多。 凡人千千万,初级修真者也多如狗。 逍遥派五年一次宗门大比,对于高阶弟子来说很是鸡肋,但对于低阶的初级弟子来说,很可能就是改变自身命运的一次机会。 五年,嗷嗷待哺的幼童刚好能识字明理;五年,蒙昧开智的幼童已能感悟天地万物;五年,也能让羸弱孩童长成半大青年。 何必便是在十五之时,以筑基九层越级大败金丹中期的万玥,扬名逍遥乃至东洲大陆。 如今又是一个五年,无数新入门的弟子纷纷参与到大比,一是为了检验自身能力,再就是冲着东洲四大派共同掌握着的秘境而去。 秘境名曰震兑,早在近千年前便已存在。由逍遥派、清风门、玲珑派和综门共同把握。每五年各派选出十名弟子,进入到秘境中去,或参悟机缘,或寻找秘境世界中的灵兽仙草。 与其他门派汇合之前,先要通过门内大比,胜出者才能前往,或者指定人选前往秘境。 以往参与大比的高阶弟子很少,原本秘境也由着四大门派商定,选取精英弟子进入秘境另行历练。 本次大比参选人一出,倒是让不少人大吃一惊。 影壁上的参选弟子名单里,何必的名字赫然在目。万玥站在广场一角,手紧紧攒成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五年了,自五年前被何必一剑破了道心,她徘徊至今毫无长进。境界在师门倾力维护下,好险没有跌落。午夜梦回间,万玥数次惊醒,不断重复着当日一身是血的何必拼死一剑刺向自己的场景。 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在意。越是在意,心魔便隐隐作祟。万玥看到何必名字的瞬间,全身已抑制不住真气。见她此时的情形,天女峰弟子赶紧上前,强行将人带走。 万玥失魂落魄回到天女峰主峰,跌坐在房中,额头冷汗一颗一颗冒出,顺着挺直的鼻梁沿着姣好的面庞滴落。指甲扎破手心,鲜血缓缓淌出。 何必……何必…… 万玥低声呢喃,一声比一声凄厉,低头抬眼之间,眼中红光一闪。 令她难以控制自己内心情绪的何必,此刻单手背在身后,缓步走上演武台。 人头攒动中,云蔚站在人群里,抬头看着高台上的人。和以往宽袍大袖飘飘欲仙的装束不同,今日的何必一身浅蓝短打,长发利索地扎在脑后,比以往更显得年轻了许多。 云蔚目光不自觉在何必身上流连。也许是头发全都扎起来的缘故,几搓头发顺着何必耳畔坠下,被他随手别在耳后。中分的刘海簇动间,眉心的红点隐隐预现。 短打手腕收得很紧,蓝色的压边更衬得何必手腕细腻洁白,手指纤长。云蔚默默顺着何必背在身后的手腕,目光不自觉落在对方腰间。腰带结实,衣服扎得紧紧地,一把普通弟子常用的青钢剑悬在腰间,剑鞘随着何必走路而动。 方端站在一边的高台,给师父范长子倒茶。五大峰主除了还在炼器堂捣鼓新法宝的炼器峰主,四人齐聚。 制药峰峰主花百放人如其名,虽是个八尺汉子,偏生一身红衣。眉目清俊,不留胡须,头戴一朵大红鲜花,倒是跟人很衬。馥郁芬芳,举手投足间自带药草香。几名稚龄童子在他身边嬉闹,看起来一片温馨。 天女峰峰主白茹一身白衣,从头到脚裹在及第长的头纱中,隐约中,只能看到模糊的五官。她身边站着同样从头包到脚的两名弟子,倒是没见到喜穿鹅黄的万玥。 符咒一峰和范长子一峰相似,并不以特长取名。不知是哪一辈峰主兴起,符咒一峰自命神来一笔峰,当时的掌门拍案定下,到如今,符咒峰的弟子处事最是低调不过。想来也是,比斗对战,对方自报家门后大喊一声你等何人,符咒师们道一句神来一笔峰某某。性子急的没听完,或者遇到粗鲁的,听到神来二字已经开骂或动起手来,性子孤僻的,听完更是要嘲讽符咒弟子了。故而整个符咒峰从行事乃至衣物上,极其低调! 甚至低调到了,让其他峰有时候受不了的地步。就如现在—— 范长子看看自己左手边香风阵阵,温情脉脉。一转头,右手边一身灰袍戴着斗笠遮着脸的符咒峰峰主欧阳双膝并拢坐得笔直,犹如木雕。他身边的弟子也个个站着不动,脸上不知涂了一层什么,勉强能看清楚五官是人。除却浅浅的呼吸声,旁人见着,还以为这立了几个泥人。 范长子当即扭头,看一眼自己方脸的大弟子,继而将目光落在小弟子身上——俊俏青年,总能让人心旷神怡。传闻范长子偏心何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先不论高台上,逍遥派的峰主和未来栋梁们如何,只看演武台上,何必微微侧身,直视自己的对手。 鱼非没在主台,跟着炼器峰要参赛的弟子们站在台下,咬着下唇有些愤恨地看着拿着最普通武器的何必。 何必对面,正是炼器峰筑基大圆满即将冲击结丹的弟子卓远。卓远比何必大了三十岁,入门虽早,却因为是三灵根,引气乃至筑基都颇费时间。但天道酬勤,卓远扎实勤奋,缓步进阶的同时,也得了炼器峰主的几分关爱。养颜丹赐下,彼时三十出头的汉子容貌最终定格在沉稳可靠的那一刻。 卓远看着俊俏却冰冷的何必,带着几分苦笑拱手:“何师兄,有礼了。” 鱼非在场下冷笑出声:“金丹打筑基,也好意思!” 他一出声,倒是引得不少弟子交头接耳起来。虽然说是宗门大比,更多的还是筑基弟子之间的交流和比斗比较多。 金丹期弟子参与大比的次数很少,一是境界不同,打起来有些“以大欺小”,再就是金丹弟子本就可持逍遥令进入秘境。不必非得跟筑基弟子抢入秘境的机会。 何必微微侧头,眼神扫过台下喧哗的弟子,竟扬起嘴角一笑,翻手出剑,直指卓远:“来。” 卓远轻叹一声,一撩下摆,摸出自己炼制的法器,一把黑伞,冲着何必拱手:“何师兄,指教了!” 第24章 师父难为(十四) 卓远黑伞一出,高台之上的人齐齐赞了一声。只道炼器峰后起之秀不少,对门内弟子也是舍得下本教养。 卓远手中的伞黝黑不起眼,但在几个元婴峰主眼中看来,却是极好的一个法器。 先不说锻造伞柄的材料是罕见的天外铁,伞骨是由不知名的细骨构成。黝黑发亮,隐带生机。伞面用的是天蚕丝,柔韧有力。天外铁的伞尖利可破骨,天蚕丝伞面耐火耐水。可谓攻守一体。法宝更是中上品级,对于筑基期的弟子来说,已是无上法宝。 但就算卓远有中上法器,对上金丹中期的剑修何必,也不是很被人看好。一来炼器峰弟子不如剑修那般追求体魄强健,时时炼体。再者两人境界不同,何必更是越级败金丹的存在,已是五年中弟子间的传奇。 两人此番对战,台下弟子忍不住窃窃私语,低声感慨何必有点欺负人。云蔚目光从何必身上移到卓远身上,眼中金光一闪。 卓远刚比了个起手式,突觉后背一凉,仿佛被什么盯上一般,忍不住一偏头,目光从人群中扫过。 云蔚被何必各种灵兽肉类灵植投喂,如今是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个子都拔高了几分。他站在低阶弟子中,尤显鹤立鸡群,引人瞩目。 卓远在人群中看了一眼,目光不由落在云蔚身上。他看着面带温和笑容的青年,心中有些诧异。 何必脚步微动:“你在看谁?” 卓远回神,面上一赫:“是远冒犯了!何师兄!请!”卓远右手一抖,黑伞撑开,伞面呈圆弧状。漆黑到近乎能吞噬一切光的伞尖随着他人的动作,直刺向何必。 何必右手一抬,青钢剑抵住伞尖,整个人向后急退。他足尖一点,鹞子翻身的同时,剑身翻转,贴着伞面滑过,斜斜刺向卓远的腰部。 除了黑伞,卓远也有其他法宝,一炳小刀腾空出现在他左手中,挡下何必这一剑。 不过瞬息,两人已经交手又分开,在台上换了位置。 云蔚双眼晶亮,看着台上那满脸冰寒的人姿势利落,干脆漂亮地出招。旁人看了一会,渐渐看出门道来。 何必打卓远,双方都还没有尽力。你来我往,更像是规章严谨的剑修对器修的切磋。有聪明的,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云蔚。见这个何必弟子双目有神正认真观摩,不少人心中略有些泛酸。 没曾想这冷冰冰的剑修如此疼爱徒弟,跟人对战也不忘给徒弟解剑招。一时间,众人对何必和云蔚这对奇怪的师徒,多了几分看法。 其中,也包括范长子等人。 何必自小在逍遥派长大,因为是变异冰灵根,又走的剑道。往日里总是板着脸,鲜少与人来往。除却带大他的方端,能令这小冰山变脸的,还是五年前宗门大比,何必殊死战万玥。 当日,筑基大圆满的何必也是一身短打,小少年脸颊还有些圆润,硬生生在万玥的百花穿叶阵中以剑破阵。何必凝血成剑,面带笑意一剑劈向被强行破阵而伤在原地的万玥,若不是元婴后期的白茹出手,万玥怕是会当场殒身。 那一战虽是成就的何必的天赋,也传出了他冷心冷血的传言。当他带着云蔚回门派说收徒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个性冰冷不近人情的剑修,还是冰属性的他,收了徒弟不是跟在身边当杂役,便是哪日就要舍弃的,无需太在意。况且,五灵根的云蔚并不被众人看好。 只是后续事情发展一步步出人意料。先是五灵根的云蔚竟然是五种灵根都一般粗细的混元五灵体,只要舍得供给五行灵气,也能引气筑基。而云蔚竟然在半年时间内,直接炼气入体,还能耍得起剑来,让众人跌了一地。他能有此成就,身为他师父的何必定是付出很多的。先不说往日里见得着的灵植美食,不断被取走的五行灵石,光看云蔚此刻头尾发亮气质逼人,便是被精心教养的。 现如今,何必这个师父竟然当场演练对战其他派属弟子,打得仔细又规整,明明就是拆招给云蔚学习观摩!见状,鱼非脸色更黑了。 他看一眼台上,忍不住扭头冲着云蔚尖酸道:“你师父倒是对你好,拿我炼器峰弟子给你练剑招!” 鱼非说完,引得周边弟子纷纷看向云蔚。一时间被众多人注视,云蔚也不紧张。他很是淡定从腰间乾坤袋中摸出一包灵兽肉干,掏出一块慢慢咀嚼起来。 师父和人打了半日,他腹中已有些饥饿了。想来应该也快结束了。 云蔚自顾自吃食,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气坏鱼非。他刚想再开口,演武台上骤然有了变化。 在意识到何必对云蔚的看重后,范长子心中隐隐一动。瞧着台下弟子们开始议论起来,他刚要开口,白茹身边的弟子已传声出去:“既是大比,为何做水磨功夫相互拆招?” 闻言,卓远右手将伞往地面一抵,脸上神情一变。随着他神情的变动,穿过卓远右眼上下的一道浅疤逐渐明显起来。 “何师兄,我要真正全力以赴了。”卓远低声道,声音一沉,听在何必耳中,便如惊雷一般。 是了,就是这只眼,这个声音。 何必将隐约有了裂纹的青钢剑换到左手握着,右手慢慢握向剑刃。见他动作,方端脸色一变,忍不住上前迈了半步。何必不惧炼器堂,是因为他剑走偏锋,根本不需要其他的法宝。只要有剑形物体,有点滴水分,他便可以凝水成冰,化作剑刃,放出剑气。 当年被万玥困在百花折叶阵中的何必,便是凝血为剑,剑气破招。他的剑气虽然破了万玥的阵法,但对自身折损也不少。眼见着此时不过一个普通弟子,一场简单比试,小师弟又要折损自身,方端急得不行。 卓远看着何必抬手,脸色一变,右眼中隐隐闪过红芒,上下牙一咬,全身都崩紧了来。 何必右手即将握到剑刃上的瞬间,台下弟子中几声惨叫,突然有爆炸炸开来,将数个弟子炸飞来。其中就有云蔚,被爆炸的气浪拍向半空,冲着演武台上的何必跌去。 何必意识将要模糊的瞬间,只听得一声惊叫,跟着面上一热,几滴炽热的液体滴在眉心脸上。 紧接着,他张开手来,接住嘴角含血整个人撞向他的云蔚。 范长子猛然站起身来,一挥袖子,剑气直穿,压得低阶弟子们不由自主半跪下身。 “谁!”方端先于何必之口,怒喝出声。 何必抱着昏迷的云蔚,慢慢摸了摸对方的脖颈,扭头看一眼一脸愣怔的卓远,再低头看向台下一地狼藉,眼神凌冽。 第25章 师父难为(十五) 原本人头攒动的台下,众弟子避得远远地,空出狼藉的一地。 几个弟子浑身是血或趴或躺,除了胸口微动,犹如死尸。地上一个坑洞,冒着徐徐黑烟。不少弟子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皮肉虽无大碍,却是七窍流血,战栗不停。 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在满是弟子的广场上爆裂开来,伤到不少弟子。鱼非也受了波及,筑基圆满的他爆炸瞬间,及时丢出法宝护住了身后不少弟子,此刻捂着胸口脸色难看地四处看着,抬头有些委屈又有些不解地看一眼何必。 何必与卓远对战,白茹座下弟子发声,两人间的气氛正严肃了起来,岂料广场中央突然就爆炸了来。云蔚被气浪弹飞之时,何必已有些恍惚。 鲜血撒到何必眉心脸上之时,他突然又想到了不少事情。 前世,再前一世。滴答的雨水漫天席地,利刃破空直直扎进他的丹田,一鼓作气挑破修真者的气海。 从眉心滴落的鲜血沿着何必的脸颊流进唇中,他冲着半空之中跌落的云蔚伸出手去——入手的一瞬间,何必只觉得自己涣散的神识再度凝结起来。 弟子们的哀嚎,高台上的斥责,逐渐清晰起来。何必低头看着双眼紧闭的云蔚,手慢慢探向对方脖间——温热的,还会动,还是活着的。 但是…… 何必看一眼云蔚留有血痕的嘴角,舔一口嘴角,尝着不知是谁的鲜血,只觉得入口腥咸,落喉滚烫。从腹中开始,沿着四肢经脉,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 卓远猛然发现,自己脚下已凝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在他不知不觉中,冰霜沿着他的脚腕正缓缓向上,要将他包裹在冰中。 方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见此情景,脸色一变。他反手一刀,砍在地面上,破开冰层的同时,大手一伸,将卓远拎到自己身后。 “师弟,师弟。我们回山顶。”方端金刀横在身前,小心翼翼道。被他感染,卓远苍白着脸,连呼吸都放轻了。 何必低头看着云蔚,直到对方呼吸渐渐平顺,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先前血水四射,溅了何必半脸半身。他抬头的时候,因为额头血水下滑,白净的脸上从眉心蔓延到嘴角,多了两道血痕,看得方端心一紧,已下了高台的范长子则忍不住瞪圆双眼。 他收养何必之时,已发现对方是难得的天赋之才,可直到今天,范长子才发自内心的感觉到,凡人和天才的区别。 何必心思纯净,天赋异禀。因为个性直接,道心一直很稳。剑出鞘,攻为守。何必的剑意直接坦率。只要他心不乱,剑意和道心便不会乱,机缘一到,随时都能升阶。就如此时,前一刻何必还在跟人切磋,这一刻就因着意外动了杀气反而隐约有了破境成婴的趋势! 空气开始不自觉的凝结,鱼非吐出一口淤血后,在弟子感激的目光中站直身子,才一抬头,便脸色大变的扭头看向演武台。 空气越来越扭曲,随风四散的灵气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从四面八方,为水汽所携,汹涌而来。高台上的峰主们当即使出神通法宝,将场上的弟子们安抚住。不让人随便溜走。 何必静静看着方端,目光远远地落在方端身后的卓远手上,看得对方一脸茫然惊惧的同时,又带上了一丝不解。 卓远很是奇怪何必对自己的态度,或者说,对自己法宝的态度。他自问求道多年,从未与对方乃至扶摇峰任何一个弟子有冲突。因何招来对方对自己这种绝非善意的瞩目? 何必紧紧盯着此刻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卓远,眉头渐渐皱起,周身寒气四溢,空气中的水灵气飞速涌至他身边,凝水为冰。 他不记得卓远的名字,但他记得两世都是那把魔道圣兵镇魂伞。第一世他与魔道八大金刚轮战,越战越勇。关键时刻便是那一只红眼眼上有疤的面具男带伞而出,攻向何必,令他被一击溃败,最终死无全尸。 第二世何必自认自私狠毒,一心追求修炼,却还是被人设计。纵然这一世不再败于镇魂伞卒于其他,但被生生刺破丹田,碎了元婴的痛,何必如何都忘不了。 他缓缓上前一步,眼神盯着卓远手中的伞不放,方端浑身一颤,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来。 修仙者进阶时最惧心魔,小师弟随时随地要进阶了,但现在这情况,他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对!剑道中虽有一些剑者以杀证道,但何必绝对走的不是那无情剑道! 卓远后背渐渐渗出一丝冷汗,不由自主往方端身后再侧了侧,将自个连带黑伞都藏起些许。 何必不吭声,两手抱着云蔚,步伐坚定冲方端走去。抬脚落步,冰冻三尺。凌冽的寒气因他为中心,向四周肆虐开来。 花百放皱眉,将身边的小童护在身后,远远看着摇头:“这小子……竟然此时要成婴!如此狂妄,实在是……” “心境不稳,时机不对。未必是好事。”欧阳言简意赅,意有所指道,顺便看了一眼包得严严实实的白茹。 白纱下,女子声如撞珠:“我徒儿因他心魔横生,如今都难以成器。我虽愤恨,却也没有设计陷害的理由。”白茹轻笑一声:“天道宠儿,也有天道照拂不到的时候吧!” 三人交谈并未压低声音,被范长子听了个真切。他一脸担忧之下,手心紧握成拳。 方端挡在卓远身前,手臂青筋暴起,紧张万分地看着自己踏雪而来的师弟,一滴冷汗从额头滴落,还未到肩膀,已然凝结成冰珠。 “师父,我疼……” 安静到恐怖的这一刻,突然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或许是伤重,这声音音调不全,有几分走调。 但偏偏就是这走调的呼声,再次将失去冷静的何必唤醒来。 眉心一阵刺痛,何必轻声“啊”了一下,低头看着被自己打横抱着的徒弟云蔚,看着对方苍白的唇,泛青的脸。 “师父,疼……” 云蔚轻声道,咳了一声,整个人向着何必胸前更贴近了几分。他这一举动,看得鱼非差点瞪出眼珠子。 何必停下脚步,翻滚在身边的冰雪风暴渐渐平息下来,他苦笑了一声,转头冲着站在高台边上的范长子等人道:“师父,徒儿不孝,此时境界不稳,怕是要先退避片刻了。” 范长子挥袖:“你且去,今日比斗本是美事。我倒要看看,是何人作妖!” 何必一低头,冲方端苦笑一声,转身踏风而去。 方端手一松,金刀戳在地面,将青石地面戳出一坑来。他刚要开口,只听得自己身后卓远小声嘀咕道:“看不出,何师兄竟能如此轻松抱起成人——他还愿意让那弟子依靠。师兄是看起来外冷内热之人么?” 闻言,方端没吐完的长气瞬间回抽,差点呛住。 第26章 师父难为(十六) 何必抱着云蔚跌跌撞撞回到扶摇峰,径直落在院中的时候他踩了一脚愣在路中的冠踪。何必咬住舌尖,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松开云蔚,拉开自己衣领,在对方瞪圆的眼睛中,将贴身带着的一张符拍在云蔚脸上。 “若有不妥,撕碎符咒,大师兄会来援助你。”何必咬牙道,摇晃着身子往屋里走去,在房门关上的瞬间,小院中的阵法被激活,小院被笼罩在圆弧状的灵气璧中。 何必盘膝坐下的一瞬间,疯狂涌动的水灵气便将他整个人裹住,他也失去了意识,只有周身不断被一层又一层的坚冰包裹住。整个房间寒气冻人,白色巨大的冰球不断凝结,逐渐向着门外而去。 云蔚站在小院当中,慢慢拿下糊在脸上的符纸,左手摸了摸尾巴被踩中尾巴的冠踪,右手捻着符纸抖了两下。末了,云蔚将符纸塞进自己腰间的乾坤袋,顺便摸出一块灵兽肉干,喂给嘶嘶个不停的冠踪。 冠踪得了肉干,便爬到院角去了。剩下云蔚站在院中,凝视着寒气冻人的小屋。 小院里,结界覆盖之下,院中清风徐徐,吹得桂树瑟瑟有声。原本应有阳光,只不过此时从云层山顶纷拥来的水灵气带着厚厚的云层,几乎遮天盖天。风渐渐猛烈起来,云蔚身子站得笔直,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微微竖立,瞳色青金,眼波流转中,金光微闪。右边脸颊上,隐隐有细小宛如鳞片的花纹呈现。 云蔚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放在小腹处,抬脚往何必所在的小屋走去。一地冰霜在他脚下,寸寸裂开。 何必门前,云蔚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门,声音如往常一般,闲适中带了点笑意:“师父?小师父?” 他拍得门板咚咚响,拍了几下,抬手,再落下的瞬间,云蔚右手成爪,指尖锋利,落在门板之上瞬间,门板碎裂开来。门板后的冰层呼啸而出。何必狂乱的冰灵气带着寒冰肆虐,冰层如活了一般,撑满了整间小屋。房门屏障一消,冰层呼啸着往屋外蔓延,被云蔚一掌挡住。 不似人手的手掌接触到冰层的瞬间,狂暴肆意的冰层犹如碰触到最猛烈的烈火,瞬间消融,变作温顺的水灵气。白冰一点一点被融化,变成浅蓝色的水气缓缓包裹住云蔚。若有其他人在此,只怕是会惊吓到。 被嫌弃不过如此的五灵根弟子云蔚,从头到脚被柔柔的水灵气包裹,仿佛生来就应该在水之中。他每向前一步,包裹住何必的冰就会融化掉一部分。往日令人变色退避的剑者灵气,对云蔚毫无震慑—— 云蔚走到何必身前,缓缓蹲下身,刚要开口,忍不住咳了一声。捂住嘴的右手上金光闪烁,深青色细小的鳞片在皮肤下浮动,又被无数细细的金色细线束缚,直至隐没入云蔚的手臂深处,只留下无数斑驳血痕。 云蔚咳了两声,低头闭眼,再度睁开时,他又是那个有些惫懒的纯良青年。 “小师父,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封起来?你在……害怕什么?” 云蔚轻声道,伸出右手,指尖的鲜血隔着厚厚地冰层,落在何必眉心、唇上。 他的鲜血烧穿冰层,从额心开始,包裹住何必的冰层缓缓化开。无数水灵气一拥而上,将坚冰之下苍白着脸的何必缓缓包裹起来。何必的小房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另类的水世界。只有他,还有他的徒弟云蔚。巨大的水球温柔地包裹着两人,温柔地像母亲最安全的怀抱。 何必只记得自己又一次被刺激到失去理智了,所以他要马上离开。但徒弟也受伤了,那个被自己任性而带入修真界,如今还弱小的徒弟,要带着他离开,到安全的地方,找到可靠的人。 然后,他似乎是及时离开了有很多人的地方,也把徒弟照拂到了。 然后,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做什么了。 何必昏昏沉沉着,感觉自己似乎在沉睡。全身舒畅得令他忍不住放松心神,但意识深处,他觉得此刻不对!他还没到能如此放松自我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他不能——不能…… 不能如何? 一个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惊讶地声音响起,何必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云蔚坐在他身前,身板挺直,右手执笔,左手拿着一卷书,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两分狡黠。 何必一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整洁,坐得笔直,身前一张小桌,人间上好的宣纸,冷梅香墨调得浓浓地,正好下笔。 “小师父,你说不能如何?”白衣黑发的云蔚笑道,将手中的笔慢慢搁下,何必看着对方看似悠哉实则风范十足的动作,掩住内心深处隐隐的疑惑。 “我……在做什么?方才说了什么?”何必扭头问云蔚,对方被他一问,连手上的书也一并放下来,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抱在胸前,一脸沉思。 “方才师父是在教我写字,教我读书,学礼仪荣耻。然后——”云蔚看着何必,琥珀色的眼中有几分何必看不懂的情愫:“然后您突然就开始顿悟了。弟子只听您含糊地说着什么可,什么不可。故有所疑惑,不由出声,结果竟然打断了您的顿悟……” 何必环顾四周,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一切都跟他记忆中毫无差别。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房内摆设简单,下了小塌走几步,便是小窗。小窗外隐约可见院子里叶子掉光的葡萄藤蔓,还有肥肥一条在架子上爬行的动物。何必瞅到那尾巴,抖了一下,迅速扭过头来,盯着自己徒弟打量。 五官端正,面容俊俏,英姿蓬勃。举手投足间隐隐有贵公子做派。看向自己的双眼总含着几分温和,应是他本人不错。 “师父,你在……害怕什么?”云蔚看着何必,仰头轻声道。他这一问,让何必好生一愣。 是啊,他在害怕,害怕一些说不出口的东西,他埋藏在内心,想了两世都想不明白。 何必沉默,云蔚只抬头看着他,目光在对方脸上缓缓移动,停留在何必眉间那颗红痣上。 第27章 师父难为(十七) 何必右手轻轻放在小桌上,手下宣纸纯白细腻,轻轻一划,浅浅的痕迹水过无痕,再恢复平整。 云蔚也不多问,抬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壶并两个小盏来,抬手一倒。清冽的茶水倒入杯中,隐隐带着点甜香。 云蔚将碧绿色的小壶放在桌面上,双手递过一杯茶水给何必:“师父,请。” 何必看着那把小壶,有些晕眩的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那飞过的思绪太快,他没把握住。 云蔚双手稳稳地,手中杯子纹丝不动,浅红色的液体静如琥珀。他脸上满是温柔,双眼明亮,宛如星辰。何必看着云蔚,突然想起了无数次出现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第一世的滂沱大雨中,青年撑伞而立,看向自己破烂的骸骨时,眼中便是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怜悯。 明明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丁点意识了,只能执着地去看着青年。看着对方缓缓靠近自己,伸出手来,将早已被遗忘在野地的自己捧了起来,令他有种被重视的感觉。 第二世,昏黄的天色中,残阳如血,青年背对夕阳出现,眼中波光流转。哪怕自己身上残留些许烂肉,还有腐虫爬行,青年看着自己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而怜惜。 就像现在。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眼望着,就让何必难以自制。 “我……”何必张嘴,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云蔚递给他的茶水。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端坐太久。何必接过茶水的时候,手忍不住抖了一抖。浅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几点。 “别怕。”云蔚轻声道,双手合住何必端着杯子的手。他的手掌已经大过何必,掌心指尖有茧,有些粗糙。 这份隐约有些粗糙的温柔令何必定下心来。突然间,不喜多言的他,有了诉说的*。有些疑惑憋在心底太久,时至今日,他已无法承受。 收养他的师父他不敢相信,养育他的师兄他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两世在他神魂俱灭时出现,愿意温柔待他的人,或许跟自己,真的有难解的因缘吧! “我道心乱了。”何必开口道,下定决心之后,他发现,向信任的人阐述内心的迷茫,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如今的我找不到出剑的理由。”何必盯着包住自己手的云蔚,微微动了下手指。对方轻轻松开,让何必能将杯子拿到嘴边。 “我以为,我的剑是要护卫门派,护卫苍生。”何必紧紧捏着手中杯子,液体微漾:“但实际,有我无我并无区别。多一个我,不过多一个靶子而已。” “然后,我决定为自己出剑。可到最后我还是——”何必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入口温热,茶水顺喉而下。清甜的茶香之后,有淡淡的涩味,口腔中隐约还有些许腥甜,也不知是回甘,还是苦到了极致。 云蔚盯着何必,直到他将茶水饮下,眉心微微一闪后,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何必身前,缓缓蹲下。 小桌和着桌面的宣纸、笔墨像水沫一样迅速消散,房间景色一变,变成巨大的水球包裹的世界。 何必手一松,手中的杯子顺势跌落,落地的瞬间,化作一串泡沫。他第一时间站起身来,伸手去掐云蔚,神情可怖:“你是谁?我徒弟呢?” 被何必一把扼住的云蔚不怒反笑,他伸手摸在何必脸上,在对方瞪大的眼中,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势靠上前,几乎跟何必脸贴脸:“师父,你现在不是找到自己出剑的理由了吗?” 何必愣怔住,云蔚和他靠得太近,近到两人呼吸相融,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我——” “你即将进阶,却还惦念着我。你讨厌鳞族,却从未对小蛇有过任何举动。你不喜与人辩解,初入门派便时时护着我,师父,你只说你与我有因缘,你可知……你如此待我,会让我动心?”云蔚向前一步,逼近何必,与以往惫懒闲散不同,他此时神情很是严肃,几乎能将金丹期的何必压制下来。 何必从惊讶到惊慌,紧接着,内心有些茫然来。眼前这人是谁?说的是什么? “师父,我等你……”云蔚的声音飘忽起来,何必眼睁睁看着云蔚在自己面前被突然出现地汹涌的水流卷走,脸上手上都有斑驳血痕。他刚要张口,便被瞬间盈满房间的水流灌了满嘴,有些许顺着口腔呛进他的身体深处,腥甜的味道充盈口腔。 何必在水中挣扎了一下,无数水灵气凝聚成液体的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地,何必看到云蔚似乎闭上了眼,嘴角溢出一丝绯红。紧接着,云蔚便被水流冲走,消失在何必视线中。 师父,你找到你出剑的理由了吗? 恍惚中,何必似乎又听到云蔚轻声询问自己的声音。还在水中挣扎的他停下动作,缓缓闭上双眼。 浅蓝色的水气沿着某种轨迹运动着,突然间,最靠近何必的水灵气急剧收缩起来,化成冰霜,又融成水滴,旋又凝成寒冰,如此反复。 何必紧闭双眼,面容冷峻,眉心朱砂鲜红欲滴,仿似活了一般。水与冰不断交融变换,何必整个似乎都被包裹在重重水雾中,从脚步开始,逐渐泛起莹莹白光。 白光沿着何必全身游走,突然间,他腹中一点红光闪起,以魁首之势盖过白光,从何必奇经八脉走遍全身,上至灵台,下达涌泉,最终归于丹田,与白光合二为一,化成小小一颗。与此同时,何必身周的水流迅速凝结成冰球,继而化成流水。白冰凝成似蛇非蛇的白色兽首,带着无数奔涌的水灵气,穿墙而过,呼啸着窜到院中,直冲屋顶结界。 小屋结界被白色兽首一顶,缓缓散开。白色宛如巨龙一样的水龙呼啸着从山顶向山下奔涌而去。一路前行,水流温柔地落下,润泽大地。 云蔚被水流推出门外,一个踉跄才站稳。他走了两步,到院中白玉凳上坐下,低头看着手腕。 手腕上滋滋作响的金光已经消失,只留下斑驳的伤痕。听到身后的动静,云蔚擦干净嘴边的血痕,微微一笑。 不枉他这么多血,应是成了吧! 第28章 师父难为(十八) 冰雪巨兽破开小院结界,从扶摇峰顶呼啸而下,一路蜿蜒潜行,到山脚时,兽首渐渐散去,聚集的水灵气洒遍山峰。在它之后,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直直冲上九天苍穹。云海翻滚,更多的水气向扶摇峰聚拢。水气成团,汇聚成厚厚的云层。 不知从何吹来一股风,卷着云海翻腾,明明已过了冬季,即将春来,扶摇峰上再度下起了鹅毛大雪。每一片都蕴含着勃勃生机,馥郁水气。 范长子站在执法堂外,默默仰头。山顶的巨变他如何不知?且见着大雪纷飞,他慢慢抬起手来,张开手掌,接下一片雪。 入手的雪花很快融化,变作一滩水。 “人道飞雪无情,不知水润万物。雪与水,都是万物本源之一啊。”花百放走出执法堂,看着天空唏嘘道,说着,拢了拢身上衣物。他扭头看着范长子,俊眉一挑:“怎么?你不是很高兴?” 范长子反手将掌心水撒落大地,唏嘘一声:“欣喜之余,有些担心。徒儿资质卓越,但我怕他进阶太快,会……” 花百放嗤笑一声,一手一个将紧随他不放的小童抱起,足下生风,就此离去:“修真本就逆天而行!从来都是天妒人怨,改日送上贺礼,我要带小徒儿回去烤火了!” 花百放甩下一地花瓣,留下一股香风便离去,方端走出执法堂便没忍住,两个大大的喷嚏之后,师徒两人面面相觑。 演武比斗中突然发生爆炸以致比斗中止,无异是在打逍遥派的脸。掌门闭关,乌长老冥思中也被惊醒,一醒来便随五峰峰主齐聚执法堂,探查真相。 但查来查去,甚至联执法堂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手段都用上,爆炸事件也看不出太多端详。 说来,这是一件小事,偏生凑巧就发生了事故。 爆炸中受伤最重几乎垂危的弟子是为事故之首。那名炼器峰弟子年近花甲,多年历练难以进阶。前些时候领了宗门任务游历,却不知从何觅得一只三品火蝎。 逍遥派对弟子历练所得未有收纳一规,弟子历练所得便归自个。但内门里总免不了强取豪夺之事,那弟子也是心有他念,得了火蝎也未及时处理,竟装在白玉匣中放进门派弟子都有的低品乾坤袋中随时携带。但火蝎桀骜不驯,更是性情暴烈,更对雷火等灵气十分敏感。 也是凑巧,当日比斗,雷火属性的鱼非便在人群中观战。本就未完全进入休眠状态的火蝎被鱼非周身逸散的灵气一激,当场便发作了起来。小小一只三品蝎子螯足尽断破开白玉匣,以蝎火烧了弟子袋中的符咒,更是引起惊天爆炸,伤到数人。 鱼非虽有法宝护身,但爆炸就在他身边,也受了牵连。他即使护住大部分弟子也算有功,但引发爆炸的弟子是炼器峰不假。其他诸峰也有弟子受伤,随说可以疗养,但扶摇峰与炼器峰的比斗中断也是事实。何必更是突然进阶,这让乌长老有些为难。 鱼非一脸愧疚跪在执法堂认错,常匀也匆匆赶来。刚将事情理清,何必所在的扶摇峰灵气冲天,天色骤变,让众人忍不住惊叹。 何必自小便被看好,但没人能想到他资质如此之好。多久之前才结丹?结丹了马上收了个徒弟。才不过半年时间,刚到春来,他便又成婴。有徒如此,当师父的怕是要喜得不行了! 白茹欧阳等人离去之前,跟范长子道喜,眼神中隐晦不明,方端在一边脸上严肃,心中却很是开心。 常匀鱼非与乌长老继续商讨后续事宜,范长子淡淡表态,等何必境界稳定后再商讨武斗之事,扶摇峰的人也离去了。 方端跟在范长子身后,很是安静。他心中虽喜师弟优秀,嘴上脸上仍是一派谦虚。他心底,也很是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师父并不太高兴。 方端说不上自己这种感觉因何而来,但他却不敢忽视。因这不能言叙的感觉,无数次让他逃过一劫,得以翻盘。将心头忧思压下,方端跟在范长子身后,亦步亦趋。 范长子慢慢走出执法堂,雪花漫天,生生在地面盖起了一层白色,也不知能留几日。 走了好一会,范长子停下脚步,叹了一声:“阿必如此优秀,倒是让为师好生不安啊。” “师父不用挂心,小师弟心思纯洁,想来日后定能成为我派栋梁。”方端一字一句道,范长子摇头,摸了摸自己胡子:“为师……正是如此担心。我峰人丁虽多,但真正有资质的弟子却是比不上其他峰的。剑道也好,刀意也罢,并非常人能修。今日之事处处看起来是凑巧,但老夫偏不觉是凑巧!人心难测,只怕……要有大事来了!” 范长子内心忧虑,带到面上来,说话间忧心忡忡,方端很是坦然。 “修心明道,不惧危难,师尊莫要忧心。” 听方端所言,范长子眉心终是松开了点,他笑了一声,转身看着自己大徒弟,眼中满是欣慰:“也是,我的两个徒儿,万中选一,是为师的骄傲!阿必如此优秀,你也要努力才是!” 方端拱手:“端必不负师尊所望。” 范长子甩袖:“好,徒儿们如此,为师也要奋发才是。今日起老夫继续闭关,一应事由皆交由你处理。阿必那儿,便交给你了。” 方端点头:“师尊放心,我必护好小师弟。” 师徒二人讨论之时,何必穿着先前未换掉的衣服,正缓缓走出房门。 若说金丹期的他还有些锋芒毕露,那此刻化婴的他已变得有些内敛。举手投足本就优雅,只一双眼中偶尔精光四溢。 何必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去,短打衣衫有些破损。他披散着头发缓步走出房门,慢慢靠近坐在小院中的云蔚。 “师父,恭喜化婴。”云蔚背对着何必道,声音是惯常带着的慵懒,话才说完,便压抑着咳了两声。 何必不吱声,只慢慢走上前去,墙角的冠踪陡然抬起头来,只见院中原本安静的溪水陡然飞起,水珠半空成冰,宛如利爪一般,正对云蔚背心。 “你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何必一字一顿道,眼中满是杀气。 第29章 师父难为(十九) 云蔚低头咳了一声,刚一开口,又是压抑不住惊天动地的咳。咳着咳着,整个人便倒向一边,摔在地上。 他捂住嘴的手一松,整个人瘫在地上,双眼紧闭。纵使何必冰刃已经扎到喉间,也没有丝毫反应。 何必站着,低头看着云蔚背对自己,搁在身前的右手上满是斑驳痕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穿,皮肉翻滚,鲜血还在缓缓淌出。 十指连心,自己经脉寸断的时候,不是痛到骨子里么! 何必心念一转,身边坚冰瞬间消散。他盯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力的云蔚,慢慢蹲下身。 好久,何必伸手抱起云蔚,皱着眉头将人抱回对方的房间。 何必未曾察觉,往日里娇憨甚至呆傻的冠踪自他靠近云蔚,便如剧毒的蛇类一般,高高昂起头颅,双眼泛红,尖牙微露。随时都能一击咬中他。待何必散去坚冰,气息平顺下来,冠踪才逐渐回复了往日懒懒呆呆的模样,爬到院角,盘成一团。 将云蔚抱进对方居住的小屋,何必打量了下房间。小床,小桌,简单的生活品,还有散落在小桌上的宣纸和几本书,一个小茶壶,两只杯子。 何必嘴角一抽,抬手欲将人直接扔到床上去,低头看到云蔚嘴角干涸的血迹,心中一软,手上动作也缓了下来。 云蔚被何必轻轻放在床上,平日里自己扎个头发都只会一把扎起的何必皱着眉头盯着云蔚,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替这个不知是什么人,如今还是自己徒弟身份的家伙盖上被子,何必摸着眉心有些头疼。 有一瞬间,他想杀了云蔚。但看到对方之后,根本下不了手。 他太过天真自我了,如今想来,无论何时,云蔚出现乃至表现,都不像一个普通的人类。 有什么普通人会在雨落之时来到深山?更有何人能轻易穿过五大门派的诛仙阵收了他的尸骨?自己两世卒于二十五之前,云蔚怎么看都比当年的自己年长一二。细细想来,何必回忆起当日云蔚面对林子扬的表情。 有些无辜,有些惊讶中,云蔚脸上分明是带了几分戏谑! 何必原本坐在了椅子上,待他回想起往日里一些被他有意无意忽视掉的细节,愤而恼怒起来。他呼啦一下起身,正对上云蔚睁开的双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有些迷茫,隐隐有水气浮出,再又缓缓闭上,黑长而翘的睫毛小刷子一样,看得何必心中一阵莫名。 云蔚睁眼又闭眼,咳了一声后,缓缓转头,冲着何必满是孺慕喊了一声:“师父,你没事吧?” 何必一肚子气犹如被针戳到一般,瞬间泄了。他只有满心的懊恼,几分自责,几分茫然。 怪谁呢?说到底,怪的还是他自己吧!就如第二世一样,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原本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自己强行将个人意愿加诸在对方身上,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问一声对方“有何目的”? 云蔚摇晃着身子坐起身来,手伸向何必,脸上带了几分悲伤:“师父是发现我异于常人,不要我了吗?” 他说得悲切无比,让何必更是慌乱。 “师父之前都愿意为我挡住一切伤害,故而看到师父将要走火入魔,我只能拼尽所有全力以赴。师父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受伤?” “住口。”何必大声道,猛地转身要走,云蔚单手撑在床边,整个人扑向何必:“师父——” 何必脚步不停,头也不回,运起灵气想将云蔚弹开,却被对方抱了个囫囵的。 “放开!”何必大惊,手上一用力,反身抬手,手中迅速凝结出一把利刃,直面张开双手坦然正对自己的云蔚。 青年衣衫褴褛,斑斑血迹未退,敞开的胸上,隐约可见些许伤口还在渗血。胸膛微微起伏,每一起,便于何必手中冰刃相触。 “师父,您嫌弃我吗?”云蔚张开双手,微微歪头道,脸上露出些许悲戚。在何必的注视下,云蔚闭上眼睛,缓缓睁开,一双迥异于常人的眼睛第一次直接出现在何必面前。 那是一双野兽一样的,竖着瞳孔的眼睛。比任何星星都要璀璨,青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闪耀。可这双诡异的眼睛,此刻却满含温柔凝视着自己,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除了这诡异又带着奇妙美感的眼睛之外,云蔚白净的脸颊,右手乃至胸膛上隐隐有青黑色的东西在浮动。那些细小地,带着闪光的东西,何必熟悉而畏惧—— 在何必瞪圆的眼中,云蔚身上不断浮现的细小鳞片被陡然出现的金色光芒包裹起来,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被凭空出现的金色细线包成一团。 金线在云蔚身上似雷电一样不断爆裂,破开他的肌肤,将青色鳞片压制入云蔚身体深处,鲜血不断淌出,晕染湿透了他身上的衣服。 带着奇妙甜香的腥甜味道渐渐在房间中逸散开来,云蔚咳了一声,双眼直直看着何必,在对方不自觉摇头的动作中,右手缓缓摸在自己左胸上:“无论我是什么,我的心也在掌下——对着这里刺下去,就算是我,也很难恢复……” 何必忍不住后退一步,云蔚一身是血,金线爆发出更剧烈的光芒,似和他身上的鳞片缠斗,彼此压制。 “看,我很可怕吧?但我非常享受你对我的照拂。”云蔚嘴角含血笑道,半人半怪到令人惊悚的脸上,露出几分温柔:“我为你而来,为你而在。” 何必手微微动了两下,脸上的惊惧慢慢平静下来,他盯着云蔚青金色的双眼,嗅着鼻尖浓烈甜香的血腥味道,一声不吭。 云蔚冲着他又向前一步,胸口顶着何必手中冰刃,脸上满是痛楚,开口之时,唇齿间亦染满血色,但他仍努力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道:“如果你害怕,直接刺进来,我不会痛。” 何必手上冰刃缓缓消散,变成晶莹的水珠滴落地面。 他将头偏向一边,不看云蔚:“骗子。” 说是为我而来……两次都错过了…… 第30章 师父难为(二十) 何必所言,云蔚听不太清楚,被法则束缚令他无法现出原身,此时强行暴露出部分本体已经是目前他所能展示的极限。 先前昏倒是他故意为之,为的是赌一把何必对自己的容忍。 云蔚张开双手露出胸口面对何必之时,他内心有些许忐忑。他的“命定之人”只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凡人,但这个凡人令他太过惊喜。只是,似乎藏了太多心事? 但他等得起,对他而言,不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 思绪一转,云蔚咳了一声,慢慢吐出几口淤血。鲜血落地,云蔚皱了下眉。他的血可是很有用的,虽然如今境界不显,用来疗伤抑或培育灵草,是再好不过。 他低头看着地面,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在云蔚将要跌倒之时,一双手扶住了他——何必冷着脸伸手扶住云蔚,将头扭向一边:“你——” “师父,我喜欢你——” 云蔚全身一抖,金光陡然消散,他又是唇红齿白的一个俊俏青年,除却半身血迹斑斑。他咧嘴一笑,吐出的话语成功将何必没说完的你走吧给噎了回去。 “我的血可以种养灵植,疗伤进阶。”云蔚伸手紧紧抓住何必扶着自己的胳膊,眼中满是恳切:“只要你想要,我随时可以给你我的心头血。” 何必脸色不变,眼神愈冷,最终,他冷笑一声,双手握紧云蔚,有几分咬牙切齿:“我纵使乱了道心,也无需要吃你的血肉才能进阶,你这样看我,让我跟——跟那些我最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把其他人当作旗子,当作踏脚石!” 何必捉着云蔚正要继续开口,两师徒一个板着脸咬牙切齿,一个一身血满目哀戚,突然间,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小院门口。 方端带着贺仪来到小屋前,便看到自己小师弟一身乱糟糟地揪着自己师侄两两相望,好一派师徒情深。 两师徒都一身褴褛,衣冠不整,看在方端眼中是可怜万分。 “师弟!师侄。”方端饱含深情道,几步上前,将几乎面贴面彼此手抓手不放的师徒两人抱住,手在对方后背揉了揉:“大师兄在这里,委屈你们了!” 何必脸色一僵,后背都僵硬了,手足无措地感受着大师兄突如其来的宠爱,一边扭头看了一眼云蔚。 半脸血污的云蔚半眯着眼,下巴搁在方端肩头。他一脸舒适的样子看得何必内心隐约有些憋闷。 许是察觉到何必的目光,云蔚转头,面相何必,双眼满是深情与孺慕。 师徒二人各有心思,方端絮叨了一会,两人都没听进去多少。末了,方端放开两人,将腰间乾坤袋拿下来,看了看披头散发的何必,再看一眼血糊了半张脸的云蔚,幽幽一叹:“委屈你们了。尤其是……师侄!” 闻言,何必冷笑一声,云蔚倒是露出一脸茫然,看了看何必,再看了看方端。 方端忍着内心愤恨,尽量语气平和一点,将何必闭关十日内发生的事情简述了一下。 内门大比在这十日内已经差不多有了结果。原本何必金丹期能参赛,也是因着当年有万玥在前的例子,如今他突飞猛进成了元婴,再跑去参赛便很是不妥,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可方端心里清楚,小师弟当年参加比赛是为了打万玥,如今参加比赛便是为了他自己的徒弟和师父,为的是能多带一个人进秘境去碰一碰机缘。 考虑到何必的境界,还有广场爆炸的意外,峰主以及长老们最后勉强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所以,要他自己上场一斗?”何必换了身惯常穿的宽袖长袍,也未束发,从屏风后走出来,神情冷峻,眉心红痣微微闪动。 方端面色不太好,默默点头的同时,目光中有些担忧地看向在一边换衣的云蔚,一看之下,他很是惊心。 半年多未见,云蔚不仅个子长高,人也养得俊俏了不少。此时他光着上身,肌理分明,身形劲道。弯腰弓背之时,线条流畅。除却一身伤痕,隐约蔓延至裤间。 见方端扭着脑袋往一边看,何必也忍不住偏了下视线,一转头,他对上上身□□正往右手上擦药的云蔚,对方察觉到何必的视线,回头报以一个温柔地、带了几分安抚意义的笑。 方端忽地站起:“师侄为何一身是伤?可是那日伤得如此之重?” 他话才说出口,便察觉到不妥,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何必。难得一见的,方端看到自己小师弟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并不是,只是我也突破了。”云蔚出声结尾,声音温柔谦逊。他抬手披上内衫,随便拉了一下衣服,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梳子,走到何必身前,右手拿着梳子,伸出左手:“师父,让徒儿为您挽发吧。” 方端微微点头,转身坐下,没注意看自己师弟一脸纠结的表情。 何必盯着笑吟吟的云蔚,目光从对方只留有些许痕迹的脸上移到右手上,再落到胸前,缓缓向下,似乎看透全身。 云蔚笑容不变,泰然自若站着,在何必地注视下,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紧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根发带,向着何必递了一下。 他这番乖觉举动看在方端眼中非常妥帖,但在何必看来,总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感。 “师父。”云蔚低低喊了一声,眼中满是深情。方端“嗯”了一声。何必垂下眼,抬手搭在云蔚手臂上:“先擦药。” 云蔚也不跟他客气,梳子发带放在桌上,站在何必身边继续往手臂腹部抹药,坦然大方得很。 方端看着两人,摸着下巴继续苦恼:“乌长老说,直接让师侄参与比斗,能在台上撑过半柱香,便也能让他进秘境。” “半柱香。”何必冷笑一声,“炼气如何在大比末期,不是筑基大圆满便是马上结丹的十人中撑过半柱香?不过是——” “我可以。”云蔚出声道,在方端诧异的注视中,盯着何必不赞同、还含着几分不解的目光中,露出他有些惫懒,又有几分痞气的笑容:“师父化婴,于我也有极大助益。师叔,我已摸到筑基门槛,再得几日,想必能巩固好境界。” 方端啧啧称奇,起身伸手拉过云蔚还有些瘢痕的手,绕着人转圈:“想不到,想不到!方才我只注意了师弟,没曾留心,你也进阶颇快,想来当日那些看不起你的人,怕是要自打脸了!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 方端一高兴,又摸出自己的乾坤囊,递给云蔚,很是大方:“囊中好东西不多,便是师叔送你的贺仪,改日师叔还有好礼相送,只是……” 方端还是皱起眉头,看向何必:“师侄进阶再快,怕也难敌其他弟子,毕竟他之前从未涉足修道。” “只要师父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做到。”云蔚接口道,双眼闪闪发亮地注视着何必,看得方端激动不已。 何必盯着云蔚不错眼珠,最终,只慢慢地,握紧放在膝上的手:“随你。” 第31章 徒弟难养(一) 方端来得快,去得也匆忙。看一眼师弟无碍,又给了云蔚不少东西后,扶摇峰对外出面的他继续去跟其他峰人接触。 云蔚取来水洗干净脸庞,慢慢放好帕子,转身面对何必。 何必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盯着云蔚不错眼珠。 “你——”何必刚开口,穿戴整齐的云蔚抬手摸上他耳鬓。何必一个闪身,云蔚脚下一动,一个筑基弟子,身手不落元婴大能。 云蔚手轻轻摸在何必鬓边,眼里满是温柔:“我重新帮您束发吧?师父。” 他一声师父饱含深情,尾音上翘,一波三折婉转动人。何必一怔,脸色微微一变。 何必神情古怪地盯着云蔚,抬手握住自己“徒弟”的手腕。对方也任由他握着自己手上脉门,一脸柔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必出声道,眼中有些戒备和疑惑。 “我不是东西。”云蔚轻声道,何必脸色一变,有些古怪。云蔚恍然回神,稍稍侧脸,用眼睛瞟了一眼何必,带着几分嗔怒和宠溺:“师父,你在逗我。” 何必被云蔚长睫毛下的眼睛一瞪,不知为何后背没来由一麻,连带对方手都热了起来。将云蔚手松开,何必板着脸扭头看向一边,已经有成人腰粗的冠踪抬起头,努力想往葡萄架子上爬。 见着不过成人大腿粗的葡萄架子被肥溜溜的冠踪压得咯吱作响,何必脸色变来变去,最终没忍住:“还不去把它拎走!葡萄架子倒了!” 云蔚乖乖上前,将肥溜溜的一条拎在手中,轻轻甩到一边,回头看着何必,一脸纯良:“师父,您不喜欢麟族吗?” 何必听到麟族二字,神情一变,他扭头看一眼小院门口,抬手激活院中阵法,慢慢走到小凳边坐下,刚要开口,云蔚递上清茶。 白玉杯,灵茶香味怡人。茶汤青碧,能倒映出蓝天。 若从日常行径来看,云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弟子。吃苦耐劳,除了偶尔有点懒,要压着练剑之外。无论是日常的洒扫,还是何必周身服侍照顾,他都做得非常好。 再从弟子身份而言,虽然灵根不优秀,但云蔚进阶速度极快,快得不像一般人。 何必盯着老实站在自己身边的倒茶的云蔚,心头一跳:“你……是蛇精?” 云蔚脸上微笑差点裂开来:“并不是,只是跟蛇有些渊源……我非妖兽山精。” 何必突然悟了:“你是混血?”他伸手又去拉云蔚,这会倒是认真仔细地探查起云蔚周身来。 云蔚任凭何必拉着自己手腕,将一丝灵气探入自己体内,内心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没想好如何跟自己的“命定之人”说自己身份,但对方的反映……着实有趣! 看起来冰冷难以接近,实则内心温柔又心软护短。天赋惊人的同时,又有些呆傻可爱…… 想到何必先前处处维护自己,云蔚脸上笑容忍不住又柔和了几分。何必真气在他体内走了几圈,慢慢撤走后,云蔚蹲下身,仰视着自己这个有些呆的师父:“我是谁不重要,师父如何看我才最重要。” 何必盯着云蔚的笑脸,冷笑一声:“先前我以为你是普通人类,喂你吃了那许多人类修士才需要的东西食物。如今想来,你总是懒洋洋的,怕是看不上我这人修的修炼方式吧?如果你有去处,倒是可以说明。我何必曾经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现在虽然筑基,但宗门大比未必要去,反正我已是元婴,总能去秘境里给你拿到些东西。” 云蔚低头,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师父心温柔得不像他表现地那样。 “师父,我最喜欢你了。”云蔚笑道,成功看到何必又沉了脸,他抬手将自己右手塞进何必手中,让对方摸着自己手上还未结痂的伤处。 云蔚还待开口,何必声音冷了几分:“你手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师兄拿来的药膏再如何总还是能治疗伤口的吧?” 云蔚微微吐气:“师父莫慌,徒儿正要告诉你。师父对徒弟真心一片,徒儿铭记在心。” “想多了。”何必扭头冷哼,云蔚继续用自己手背蹭着何必,有些撒娇道:“师父,徒儿为‘天地法则’束缚,现在有很多事情暂时不能告诉你,但请师父一定要相信我,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 何必正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云蔚那话说得他有些心塞。这一世重来,他整个人心中都是漂浮不安的。 为何能一次又一次重来?为何他似乎还在重蹈覆辙?宗门于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世间众人于自己,又有何关联? 何必眼中有些许疑惑,他不能确定的事情太多,故而对自己能相信的东西格外执着。 他害怕失去力量,曾经就是失去了力量让他被弃。他害怕失去似父一般的师兄,当年师兄惨死何尝不是他的遗憾。他害怕死亡,每过一日,距离前两世自己死亡之日又近了一日,何必便不安一日。 这份不安被他深深掩藏在心底,靠着自己一贯与人疏离的行为,何必悄悄独自在惊恐。他想改变命运,不想又一次莫名死去。 所以当他看到云蔚之时,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这稻草突然变成了未知的东西后,何必内心的不安又加重了。 “师父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还是按着你的心意去活。”云蔚轻声道,声音悠远绵长,带着些许梵唱的调子,听得何必不住看他。 云蔚冲何必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宗门大比师父为我下场,此刻也理应由徒弟出面——天赋异凛的何必教导的徒弟,又怎么会是庸碌俗物?您给的灵药灵植,总不会打了水漂。” “你有自信?”何必笑不出来,索性不笑,抬手摸在云蔚脑门上,一点也不客气:“虽然你不是人,我跟你——算了,我也不想你去送死。你也知道,门派里看你师父我不顺眼的人从来都不少。” “□□一遇风云便化龙。师父不用为一般人等忧心,当你走上至高点,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便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路边石子,衣上灰尘。”云蔚任凭何必摸着自己额头,言辞里是跟他此刻形象、身份不符的大气傲然。 何必盯着云蔚不动,末了,右手一扬,硬生生分出自己一分神识,拍入云蔚体内:“化龙之前,不要死了。” 第32章 徒弟难养(二) 卓远今日有些不安,还有几分忐忑。 十五日前,他与金丹期的剑修何必一战,岂料突生波澜。对方竟然直接成婴。卓远被自己师门的弟子护着,一起看向扶摇峰顶水气氤氲,气势万千之时,内心想法良多。 人和人不能相比,唯有以命与天搏尔! 握着宝伞,卓远内心道。羡慕何必强悍之时,内心也隐约生起一个期望,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如对方一般,进阶飞速,潇洒自我。 “师侄。”鱼非远远地喊了一声,卓远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靠近自己这个小师叔。 鱼非不知是历练多了,还是受了何必成婴影响,如今看来沉稳了不少。至少面上看起来已无往日那般浮于表面的不满和浮躁。他像是一团雷云,慢慢积蓄起来,只慢慢等着属于他自己的时机到来。 卓远筑基弟子的蓝衣打扮,站在一身深浅不一的紫衣鱼非身边,莫名有些喜感。 鱼非压低声音轻声道:“今日不一定是你,但是肯定有你,要跟何必的徒弟一较高下。” 卓远听得糊涂:“何师兄的徒弟?” 鱼非咬着嘴唇,有些怨愤:“是,何必的徒弟,那个我们曾经都以为是废物的五灵根。” 卓远小心打量着鱼非,用词很是斟酌:“他是否有奇遇?” 鱼非翻了个白眼:“自然。我们都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废物,可谁知道金丹化元婴,能给予修士那么大助力……” 鱼非说着,声音小了起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羡慕。 方端对外的说法,便是重伤醒来的云蔚与坚持道心的何必师徒情深,一个不舍徒弟重伤,一个死活要守着师父。 于是,金丹化元婴差点被心魔纠缠的何必与赤子之心的云蔚两相得益,齐齐进阶。一个成功化婴,堪称史上最年轻的剑修尊者,再加之一个得师父照拂,短时间里从炼气直接筑基的弟子,鱼非都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嫉妒这二人了。 可扪心自问,鱼非是做不到云蔚那般。 修行者进阶之时,最容易受到外物影响。哪怕平日里再亲密之人,一个喷嚏也可能引得对方走火入魔。传说云蔚便是螳臂挡车一般,用一身伤口唤醒了何必神智,才使得何必进阶,他自己也获益筑基。 原本宗门大比三日前便要定出输赢的,但因为何必临时离开进阶,再加之广场的意外爆炸。最后,长老们讨论出来,等上几日,让何必的徒弟战上一番。 一开始,很多人内心是不满的。何必一个金丹打筑基已经难以说过去,如今要持元婴欺压低阶,一般弟子也是不肯的。得知何必不出手,云蔚参赛,很多人窃喜。可脸上笑容还未退去,便知云蔚已然进阶到筑基,且只需在演武台上坚持半柱香,便可直接进前五。 鱼非轻声嘀咕,跟卓远念叨着。卓远低头,听自己这个小师叔絮叨。身边的人都耳聪目明,不论鱼非有意还是无意,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卓远接过鱼非递给自己的一瓶丹药,放入怀中:“多谢师叔。” 鱼非转身,冷哼一声:“你虽是顺位第四,焉知扶摇峰会不会刻意针对于你?” 卓远手一顿:“不……至于吧?” 云蔚出现在演武台之时,引起不少人哗然。 何必白衣飘飘发色如墨,与以往冰冷不近人情不同,今日的他看起来很是温和。但和他双目相对,人们才发觉,何必还是那个何必,只不过将冷冽掩藏了起来,犹如冰山一角。 云蔚一身蓝色短打,和日前何必那身款式相似,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剑眉星目,嘴角含笑。他缓缓看过去,倒是引得不少女弟子们掩唇低呼,还有人红了脸颊,掩面低头。 何必微微瞄了一眼云蔚,对方察觉之前,立刻移开了目光。 云蔚上前两步,靠近何必,言笑晏晏:“师父,我看起来还有几分帅气吧?并未给你丢脸吧?” 何必鼻腔里挤出一声,下巴微微一昂。紧接着,他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抬起手来。 鱼非正要往观景台上走,见状,脚步一缓,拧着脖子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气得他差点摔下高台。 何必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从空气中汲取水灵气,凝冰成水,化成一柄洁白尖锐的冰剑,递给他徒弟云蔚。 元婴大能抬手跺脚,低阶弟子便要闪避跪伏。何必当众直接做了一把剑给云蔚,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在打鱼非的脸。 当日执法堂,鱼非的咆哮声未加掩饰,也不少弟子都听到过鱼非那句何必休想再得炼器堂的武器的话。如今众人眼前,何必直接做了一把剑给自己的弟子,说好听点是关心徒儿,实际上…… 鱼非脸涨得通红,甩袖抬脚往高了走,站在今日不在峰顶炼器的常匀身边,垂首弯腰,很是乖巧。 常匀对场中事项了如指掌,他也未多言,只向着代替范长子在高台上的方端微微点头:“弟子顽劣,还望见谅。” 方端拱手回礼:“岂敢。” 他小师弟打脸是爽了,丢方端一个人面对四个老怪物嗖嗖嗖放冷箭,皮厚如方端也有些撑不住了。就在此时,何必晃晃悠悠上了高台。 年轻的剑修,元婴修士向着四峰峰主拱手行礼以示恭敬。先不论诸位峰主怎么想,想什么,何必在内心已将四人都过了一遍。 人在落魄之时,从来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何必当时落魄可怜,也只一个花百放给了他几颗丹药,暂时救了他的内伤。一圈人看下来,何必冲着花蝴蝶一样的花百放点了点头,稍稍露出点笑脸,惊得一峰峰主抱了身边小童,低声私语。 何必站在自己师兄身边,沉默不语,抬头看着演武场,目光停留在场中意气风发的云蔚身上。 俊朗青年眉眼含笑,令人观之如沐春风。若不是手中拿着一把元婴灌入真气的冰寒之剑,云蔚看起来像是一位出来踏青的世家公子,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采斐然。 方端微微侧身,小声问自己师弟:“师弟,你给师侄吃了什么?我见他是越来越俊俏了!如今看来,双目含光,境界稳定。简直是不世出的天才第二啊!” 方端不问还好,他一问,何必忍不住就黑了脸。 喂了啥?他压箱底的好东西都喂了这不知是何物的徒弟,才在三天之内将这家伙养得油光发亮! 啧!徒弟难养! 第33章 徒弟难养(三) 旁人如何想不知,但此时的卓远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云蔚,心中一涩。 云蔚右手执剑,手上戴着一只浅灰色的手套,露出些许绒里,远远地看不清楚。能凭着手套直接拿元婴大能真气凝结出的冰剑,想来也不会是凡物。 卓远眯起眼睛多看了一眼,心中一咯噔。云蔚手上的似是锦毛鼠皮手套。那锦毛鼠名字花巧,皮毛却色泽一点也不艳丽。虽说沾了个鼠的名字,却是肥嘟嘟一团。最重要的是,那小东西自落地便属三品灵兽,皮子柔滑,能防水火。 这逍遥派中,也只有制药峰主花百放,靠着天赋神通培植药草,才能养得了那锦毛鼠。 饶是如此,这鼠五年一成,一次不过五十张皮子,一只皮子一半只手套。今年宗门大比中,便有这手套作为奖励。此时还未出结果,云蔚手上已拿到了不少人眼热的奖品,眼尖的,已忍不住议论起来。 当然,没人会先给奖励,那手套想来便是云蔚的师父,年轻的元婴大能往日所得,如今赏给自己徒弟的。 众人再看看云蔚通身气派,几乎能闪亮的黑发,眼中默默干涩了些许,嫉妒啊,别人的师父和别人的徒弟。 方端脚步微动,稍稍侧头靠向何必:“师弟,你……怎么弄的?手套也给了?” 何必稍稍抬起下巴:“本就是我的,给了又如何。” “不,我只是觉得,师侄今日格外容光焕发,随时有突破的迹象——我当日可是特地测了,他确实是个五灵根啊?难道跟进极大能相近助益如此之大?”方端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闻言,何必有些艰难开口:“不,他自有一番机缘。不可说。师兄,如今我是必须要多去几次秘境方可。到昨日为止,我所有有价值的物什都给了他了……” 方端脸色微变,顿时一脸悟了的表情:“师弟你是将所有法宝都换了灵根灵石供师侄修行?” 何必点头,没法开口说出来自己昨日做的事情。 大比之前,纵使不知道自己徒儿是个什么东西,何必仍旧无法放下心来。毕竟人心险恶,大比之上从来不缺人下阴手祸害弟子。 拎着自己藏起来的乾坤袋摸索着,何必恍了下神,身后一阵微响,云蔚敲门。 “进来。”何必头也不回道,有些憋闷地将手中东西掏出。千年水玉,融心炎火,金刚髓,还有他收集来的年份千年的灵草。何必两东西一股脑递给云蔚,直到徒弟双手装不下。 云蔚微微瞪大眼睛,双手捧着满手的珍宝,笑吟吟看着自己师父。何必别扭地侧身:“这是我多年来的收藏,你既然是五灵根,想来怕是要同时汲取足够的五行灵气才好进阶。如今我这有的不过这些,你能汲取多少便汲取多少吧!” 云蔚低头看着怀中在如今修真界人眼中无一不是至宝,却被自己师父随便扔给自己的东西,掩不住内心的笑意。 五灵根不过是他幻象,为的是在此界游走时少受法则束缚而拟出的表象。天地间各种灵气,实际上都能为他所用。只是师父这有些别扭的一番心意,云蔚很是享受,也无意婉拒。 “师父所给,徒儿定当收下。”云蔚笑眯眯道,抬手抓起那颗千年水玉,当着何必的面送到嘴边。 他红唇一张,白牙上下一动,需得炼器峰法宝淬炼或者元婴大能丹火灼烧的千年水玉跟蚕豆一样,咯吱咯吱响着,被云蔚咬碎吞了进去。 何必忍不住瞪大眼睛,嘴唇微张。他这表情无疑取悦了云蔚。于是这坏心眼的徒弟当着师父的面,将那些金刚难坏的玉髓灵石啃大白菜一般吞吃干净,末了,还咂巴下嘴巴,一脸没有吃饱的样子。 何必回想起云蔚吃光自己多年累积的宝贝后,还恬不知耻地伸手拉自己,让自己摸肚子的行为,再度黑了脸。 他一变脸,周身真气震荡,隐隐地冰寒绕身一周,冻得方端一抖。 方端抖了一下,扭头继续看着场中,这意外迭出的宗门大比,终于到了最后一场。 宗门大比是要决出前十人,进入秘境寻找机缘。因着何必与卓远一战的耽搁,此时场中已有十人,却不得不再战一次,下一人,让位于云蔚。 虽说只是五年时间,对高阶修士而言恍如弹指。可对于低阶修士,也许就是一个生死之劫,或者一次机缘,就足以登天。 为此,十名弟子谁也不愿让,也不肯让出那一个名额来。 故而,卓远感受到不少来自身边,带着恶意的目光。 “本就是他引起,直接一战便是……” “那样多法宝,撑过半柱香时间理所当然!” “元婴弟子,自然有特权……” 听着身边人声嗡嗡,卓远手上一紧,握着伞的指尖有些发白。道理他都懂,可他也是实打实战了那么多天,最终排名第四。如今让他自己走出去,跟一看就是一身法宝加护的人战半柱香,将可能的机缘拱手送出,他怎么甘心! 若是要耍特权,直接将人带入秘境便是!如今这番比试,明晃晃地游走在规则之外,岂不是让人绝望!人类,果真如此狡诈可恶…… 卓远内心激荡,神识深处,被他从小压抑的一股意念鬼魂一般冒了出来,无数负面的想法逐渐萦绕在他心头。卓远右眼微微一动,眼球一翻,面上疤痕倏然一显,瞳孔中隐约带出几分红来。 云蔚左手在冰剑上一弹,清冽地一声响彻,无形剑气震荡而出,一道波纹以他为中心陡然散开,打在猝不及防的十位弟子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便有数位弟子踉跄,一位弟子直接跪下,吐出一口血来。卓远浑身一颤,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身边数人抚胸□□,已经有其他弟子上了广场,将在地上吐血的弟子抬走。 场中,那青年一脸无辜,手中摸着冰剑,开口说出的话中满是诚意:“弟子听比斗开始,便随意敲了下师父赐予的武器,竟然引得那位师兄丹毒发作,真是罪过。” 第34章 徒弟难养(四) 台上诸人一时间很是安静,台下弟子也不敢造次。 何必一脸冰冷地看着台下一切,只有内心纠结了一句。 这就结束了? 他担心了好些日子,甚至挖空箱底赔了老本喂了自己那个徒弟一肚子好东西,到了大比的今日,自己徒弟执剑弹指,就把人震得吐血退位了? 何必对眼前的结果是不太敢相信的,其他峰主亦然。 但众目睽睽之下,筑基三层的云蔚顶多就是身上法宝多了一点,看起来俊了一点。甚至他手中那把何必凝成的冰剑脱手后不过半柱香,便已化作袅袅水气消失无踪。说是云蔚动手脚……打死诸位峰主也不信! 那?就是弟子吃食出了问题? 但制药峰主花百放放出的小蜂鸟诊治了一番,则表示那个吐血跪地的弟子真的只是靠吃丹药冲修为结果关键时刻丹毒累积到极限故而吐血了。 吐血且境界不稳,这样的弟子如何去得了秘境? 众人目光缓缓落在云蔚身上。青年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卓远身边。 “狗屎运……” 不知是谁轻声说出口,一瞬间,静谧的广场又鲜活了起来,各种议论声,惋惜声,还有羡慕的说法纷纷不断。众人看向云蔚的目光是羡慕中带了些许愤恨。 这么走运,其实也是天道眷顾人生机缘的一种啊…… 卓远小心用眼角余光看着云蔚,对方一脸温和,眼中似乎满是笑意。卓远心中一哂。旁人只说这人好运,他是不信的。 一般人等可能没听出来,但卓远是听得真切。方才那一声剑气长吟,分明混了梵音节拍。 旁人或许不知,卓远却是格外熟悉。八字真言,镇魔祛邪。所以他卓远,才能从内心魔境中醒神!可这么一个毫无特点,从入门便被无数人嘲笑的五灵根弟子,是哪里学得的八字真言? 卓远偷偷打量云蔚之时,云蔚早已注意到了他。与自己纯白如月的师父不同,这个男人神魂之中带有血光黑气,有点让云蔚好奇。 但好奇归好奇,云蔚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一想起之前自己吞吃灵体时小师父表情,云蔚又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一笑,忍不住引得身边人多看了他几眼。有意无意中,云蔚收获不少好感。 花百放从高台上站起身,哈哈笑起来:“既然是天道注定的宠儿,那便随天意吧!一月后,我定当亲自前去开启秘境之门!” 说罢,红衣峰主卷着花香离开。白茹走之前取下锥帽,露出一湾柳叶眉和一双凤眼。她上下打量一番何必方端,隔着白纱,隐约可见的红唇微微上扬。 见着白茹走掉,欧阳与常匀也一前一后离开,方端整个人才松懈下来:“刚才那女人说了啥?每次宗门大比这么晃荡,也是累啊。” 何必远远盯着白茹远去的方向,抬手拉着自己师兄袖子:“没说什么,不过就是让我们等着而已。师兄,辛苦了。” 方端看着小师弟拉着自己袖子的指尖,只觉得心中一软:“无事,你们好,便好。” 声势浩大的宗门大比最后一战以一种啼笑皆非的情况结束了,云蔚被人笑称走了狗屎运。话传得多了,到最后便变了些味道。 方端稍稍拦了下传闻,将给师弟和师侄的贺仪并其他峰送来的礼品放在一起,起身便往扶摇峰顶走。 将到峰顶,方端忍不住眯起双眼。 早春四月,人间芳菲已逝,山顶桃花正开。一簇簇粉红娇嫩可人,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扶摇峰顶,风雪交加,飞鸟不敢掠过。方端走上峰顶,只见自己师侄一手执剑,一手化圆,突地向上,接下自己师弟从半空落下的一剑。 何必白衣宽袖,长发扎在脑后,面色如冰,足尖轻点跃起,一剑从半空中劈下,风卷雪刃,无数冰寒真气能将人冻到骨髓里。 云蔚双足发力,竟隐隐下陷了几分,短打衣衫上破了道口子,露出手臂上鼓鼓地肌肉。他抬头向天,稳稳接住漫天风雪中的一剑,脸上笑容不变,气都不带喘。 方端静立在一边,眼中饱含兴趣看着师弟与师侄交手。明明是风雪交加霜满地,硬生生被他看出了几分旖旎。 何必出剑直、快,云蔚接手却是婉转缠绵。他使得好一手借力打力,何必攻势越猛,云蔚接得就更自如。你来我往,衣袂翻飞中,好几次,何必一剑刺向云蔚,都被他反身接住,似是将人抱了满怀。 方端看了好一会,那喂招到后跟跳舞似的师徒二人停下手来,何必臭着一张脸扭头向着方端走来。云蔚抬手擦掉脸颊一道浅伤渗出的血迹,冲着方端远远一拱手。 方端将贺仪递出,云蔚小跑两步,双手接过方端手中的东西。何必面无表情盯着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嘴角一扯,露出狰狞一笑。 方端抬手揉了自己师弟一把:“不想笑就不要笑,瘆着师兄了!” 说完,方端看向云蔚,眼中满是赞赏:“不错。我曾以为,师弟是我派天才。如今看来,你也不遑多让!而且以你资质,只怕不久后,又将是人间一个传说了。” 何必刚要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便闭口。方端神情一转,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他看着云蔚,有些唏嘘:“只是你如此优秀,倒不知是好是坏。”他长叹一声,“修真亦如凡尘,你羸弱,便是他人脚踏石。你优秀,还要看时间机缘。纵使你天赋异凛,也得小心为人所害,师侄,你可知出头椽子易烂?” “是,云蔚明白。”云蔚捧着贺仪微微点头,谢过方端提点。亦是在今日,他也正眼看了自己这个“师叔”两眼。 方端严肃过后,又回复往日惯常的表情:“一月后,你师父便带你去往秘境,好好努力,扎实基础!” 云蔚点头,手微抬以向方端道别,低头闻了下手中的盒子,他看着何必,双眼晶亮:“师父,这贺仪中的好物,弟子可食否?” 何必眼皮一抬,头扭向一边:“本就给你准备,你自取便是。” 闻言,云蔚一笑,抬手将放置在最上边玉匣中的一块七百年份的深海冰晶拿在手里,卡擦一口咬下。 何必听得身后一阵咯吱咯吱犹如啃豆子一般的声音,默默摸了下手肘,刚要抬脚,听得身后那人说了一句:“今日师父所予,来日百倍奉还。师父,我会给你世上最好的冰晶水气。” 何必头也不回:“回屋里吃。” 三两口吞咽下冰晶,云蔚愉快地跟上:“好。” 第35章 徒弟难养(五) 师徒两人回到小屋中,云蔚一路上已经将能吞吃掉的丹药晶体啃了个干净。 何必坐在椅子上,落座不久,云蔚手脚麻利地奉上茶水来。 浅红色的茶水,清冽的冷香。何必端着茶盏放在嘴边,眼神忍不住往徒弟身上瞄。 早前何必养云蔚,也是什么对修行有好吃放开荷包买了给对方吃。日日养下来,半年时间才将人养得头毛顺滑,肤色红润。但……自从坦白之后,何必看着这个徒弟每天啃排骨吃豆子一样将各种灵宝啃食,不过今日整个人更是帅得几乎要发光。 何必悄悄看一眼云蔚,低头继续喝茶。 云蔚双手垂在身边,微笑着看着何必慢慢喝下茶水。 他的小师父啊,该说是粗心,还是对自己太信任?心软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对自己很是戒备,可从未对自己递出去的东西不加怀疑。 “师父不怕徒儿给您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看着何必将自己加了料的东西饮尽,云蔚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纵使他年岁不小,内心也有顽劣的时候。 何必轻轻将茶盏放在身边小桌上,微微皱起眉头:“如果你真要害我,我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要伤我师兄就好……” 我也只记挂着他了。 何必心中暗道,身前一暗,云蔚站在了他身前。 一身短衣,手腕上袖口还破了口子,云蔚缓缓蹲下身,仰头看着何必,瞳孔又变成了竖瞳,青金色的瞳中,装满星河。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他宛如叹息道,伸手拉着何必有些冰冷的手,云蔚用一种神奇的语调,轻声道:“师父,不要轻易舍弃你的生命,对我而言,你比这个世界还要重要。” 何必静静看着云蔚,缓缓靠近对方。两人越靠越近,近得彼此呼吸都吹在对方面上,何必轻轻开口:“真会花言巧语……” “师父何不拭目以待?” 云蔚歪头,眼中金光一闪,在他目光注视下,何必眼神有些涣散。倏然间,何必眼神清明起来。他近距离看着云蔚,脸颊上、耳尖渐渐爬上一层绯红,他抽出云蔚手中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声音冷漠:“出去,斩式三万次。明日起,起手到收剑十二式,每样三万次——不,六万。” 云蔚蹲在地上,瞬间从美男子变成人形赖皮蛇:“师父,会不会多了点?” 何必抬脚从他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不要学你的宠物!你既非人,吃些苦头又如何?” 云蔚整个人躺平到地上,扭头看着何必脚步有些匆匆地离开。他抬起右手,握成拳头,再又缓缓松开。 “我不是……怕到时候您又心疼,还要板着脸来给我送药嘛……” 云蔚躺在地上懒洋洋笑起来,身下的灵石地板再向下,无数土灵气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源源不断从地底深处向上,不断涌向云蔚身体。 何必回到房中,左思右想了一会,良久,感觉到脸上热度消散不少。他在自己仅剩下不多的藏物中翻找了好一会,带着东西出了门。 花百放听闻何必上门之时,手中金剪一歪,好好的一盆金边芍药被他多剪了一枝,当下将他心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用手心捧着金边芍药的嫩枝,花百放脸色有些古怪:“就何修士一人?” “还有方大师兄。”侍药弟子低声道,花百放眉头一挑,剪刀一扔,将芍药笼在手心,双手揣在胸前,就这么走出门去。 何必与方端坐在花百放的百花堂中,身边姹紫嫣红,芳香扑鼻。方端神情有些不安,鼻子偶尔一抽。何必静坐如松,发丝都不带动。 花百放走到自己的花厅,只觉得眼前一亮。 他爱花,尤爱色泽明朗芳香馥郁的鲜花。别的地方他做不了主,但他自己的居室、花园、乃至待客之处,必是处处鲜花,明艳动人的。 一般人难比花娇,纵是玉女峰那些娇滴滴动人的姑娘,也有比花逊色的时候。更遑论一般的男子。 但一身白衣黑发的何必坐在花丛中,硬生生将百花的鲜艳都压了下去。其身如竹,其貌若好女。远观如高山冰川,近前如飞瀑溪流。 花百放内心啧啧,盯着何必不错眼珠看,只觉这人冷虽冷了点,还真是个冷美人,都将自己的花给压了下去—— “何师侄……”花百放脚步踏入厅中,开口之时音调都拔高了。他擅培育灵植,最爱鲜花,生平见不得人辣手摧花,尤其他亲手培植的花更是心疼。 他还道何必如何人比花娇,走近了才知这冷酷剑修竟然冰霜欺花!瞧他身周丝丝袅袅萦绕的冰寒真气,都快把花儿给冻着了。 方端一扭头,见到花百放,起身正要开口,一个喷嚏便打了出来。花百放嫌弃地看了方端一眼,双眼继续盯着何必。再走近了,他才发现,何必将自个的灵气控制得很好很完美。 冰寒真气萦绕在何必身周,隔断了馥郁的花香,靠近鲜妍花朵的时候,丝丝冰寒已化为绕指柔,晶莹地水滴洒在柔美的花瓣和肥厚的绿叶上,更衬得花美叶绿。 何必也不多言,冲着花百放一拱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玉匣,递给花百放。 方端喷嚏不断已停不下来,只能泪眼婆娑连连拱手,转身先出了花厅。 花百放笑着接过何必递来的玉匣,东西入手温热熨烫,令他心中一动。 “温泉石,置于活水中,可温暖水源。”何必三言两语说完,双手收回。他脸色不变,说话的音调都不带变动:“师兄从峰主这寻的绿植很好,峰主用心了。” 花百放打开匣子,看一眼匣子中月白色如明月般微微透光的温泉石,扬眉一笑:“客气。你不像你师父。” “我与师父……本就不同。” “往日的黄瓜葡萄,都是种养给我的小药童们吃的,师侄喜欢,师叔我心甚慰。贺仪不过你来我往,无需在意!倒是这温泉石,甚得我心。我也不好白拿你东西。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花百放讲话直接。 何必点头,脸上隐隐有一丝笑意,他靠近些许花百放,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花百放闻言,眼睛眯起来盯着何必看了好一会,他才缓缓点头。 方端可怜巴巴地等在门口,接过不过总角之龄的药童递来的药茶饮用,方才止了鼻中剧痒。 “师兄。”何必轻声唤道,方端将茶盏还给小药童,顺手在对方头上一摸两揉连带脸颊三拍,不顾小娃娃瞪圆的眼睛,转身靠近自己师弟。 “师弟,与峰主谈完了?”方端揉揉鼻子,反手冲身后吐舌头挤眼睛的小童招手道别,一边跟在自己师弟身边。 何必语气平顺地点头:“谈完。师兄不必如此担忧于我,让你如此难受,反倒让我不安了。” 方端习惯性揉了下鼻子,抬手搭在何必肩上:“无碍,你是我师弟,师兄当然要护着你。” 闻言,何必忍不住低头,好一会,声如蚊呐:“多谢师兄。” 方端拍了拍何必肩头:“无需客气!你亲自跟花峰主道谢,还送了厚礼,可是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何必轻笑一声:“师兄,我是那种人吗?” 方端不吭声,只大笑起来。一时间,兄弟情深,令人动容。 第36章 徒弟难养(六) 何必回到小屋,推门先见到锲而不舍继续想往葡萄架子上爬的肥溜溜一条,紧接着便看到直挺挺躺在地上似乎是在睡觉又似乎是在装死的徒弟。 没来由的,何必感觉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你已经粗成一团,为何不放过我的葡萄。”何必恶狠狠盯着冠踪。肥溜溜的冠踪一翻身坠下葡萄架子,将草地砸得咚咚直响。 云蔚猛然睁眼,一脸茫然:“地动了?” “不是地动,是你的蛇动。”何必大踏步走进院子,看着自己徒弟原地不动,继续懒洋洋躺在地上。 自从坦白了一点身份,这个徒弟,就越来越闹心了…… 何必盯着云蔚,有些苦恼。 他并不擅长与人沟通,从小都是方端询问他关照他。除了跟人直接动手,外加无师自通领悟的跟看不顺眼的人顶话,何必鲜少跟人交流。 此时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云蔚,何必有些说不出话来。继而,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个徒弟,境界再次提升了。更可怖的是,何必感觉到自己脚下大地在微微颤动。 土灵气如飞瀑落崖,江河入海,源源不断从地底涌动着,汇入眼前之人的身躯。纵使肉眼看不见,何必也能感觉到无数涌动的灵气不断欢呼雀跃着,让眼前之人更加莹润透亮起来—— 何必诧异地瞪大眼睛,方才一瞬间,他见到的不是躺在地上赖着不起的云蔚,而是一尾鳞片光滑透亮,双眼晶亮有神的—— 何必眼中隐约有些酸涩,忍不住一闭眼,再睁开,云蔚已经慢慢爬起身来,拍着衣上几不可见的尘土了。 “小师父。”云蔚柔声道,引得何必再度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云蔚任由何必打量,抬手摸了摸自己愈发黑亮的发。 “我去要了点东西。”何必扭头走向椅子,一边将花百放给的乾坤袋丢给云蔚:“我还记得当日你售卖的龙鳞草品级不凡——” 回想起方才转瞬即逝看到的东西,何必皱起眉头随口道:“我要来这些幼草,你倒是可以一用。必要时刻以灵石催生出来,能做医用,亦可防御。” 何必自嘲一笑,低头抬手轻抚额头:“嗯……我晚些再去翻找一番,我的灵石……”何必说着说着没声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曾堆如小山的灵石,似乎都化作了各种灵肉,进了眼前人的肚子!如今还真的去仔细寻找一番,看能找出多少来。 何必低头沉思,云蔚则另有打算。他伸手从乾坤袋中,掏出不过两指宽,一寸长的龙鳞草幼苗,笑了一声:“师父对弟子有心。” 云蔚右手食指指甲暴长,扎在自己拇指上,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娇柔嫩软,还带了点鹅黄的小草上。不过须臾,鲜血被草吸收后,整棵小草散发出碧莹莹地光泽,草叶和根茎像是被何物牵扯一般,开始不断延展伸长,鹅黄浅青的三片小叶迅速膨大起来,色泽也变成浓绿。 何必一抬头,便看到手上还滴血的云蔚,以及他手中将将长成的一株二品龙鳞草。一时间,何必微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听云蔚说过,可用鲜血激发灵植生长,但听说和亲眼所见,区别甚大。 云蔚向着何必伸手,递过龙鳞草:“师父您看——” 何必脸色一沉,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直接砸在云蔚胸前:“此法还是少用。我总还有灵石给你。或者你想将自己异于常人之事公开出去?让人、让人抓了你去剔鳞抽骨剁肉做馅儿?” 云蔚低笑出声,何必只将头扭向一边。 将草药扔在一边,云蔚拿药膏抹在指尖:“师父,吃包子么?” 何必有些茫然,回头看着云蔚,便见自己徒弟笑得牙白闪亮:“师父方才一气呵成,抽骨剁肉包包子,让徒儿也想起皮韧馅香的包子了,不如,就让徒儿做给师父来吃?” 何必下巴一昂:“不必,你今日剑式可练了?” “稍后再练如何?” “学不可怠。”何必板着脸,起身就往外走:“你先去,为师稍后便来。” 云蔚看自己师父再次匆匆离开,慢慢抬起手来,将手中药膏放在唇边,轻轻碰触了一番才收起来。 何必翻箱倒柜四处寻找,终是将自己剩下不多的灵石翻了出来。看着可怜巴巴不过十块的上品灵石,三十多块中品灵石。何必有种淡淡的惆怅感。 他从未为灵石发愁过,没想到到了如今,自己也有窘迫困顿之感。前两世,他要么无法再用灵石,要么便是卒于内斗,从未不经意间消耗这许多。 将灵石揣进乾坤袋中,何必起身去找方端了,将正在院中等他的云蔚抛之脑后。 云蔚伸手欲唤何必,只见对方步履匆匆,喊都来不及,人已消失在门外。 冠踪慢慢爬行到云蔚身边,直起身子,用头蹭云蔚衣角。 云蔚摸了摸冠踪头上小小一团宛如花牙的肉冠,一摸之下,露出笑来。 “哦,你似要炼出角了?”云蔚低头拍了拍冠踪蛇头,鳞片光滑的冠踪吐了吐舌头。 “不枉我也喂了你那许多好物。”云蔚站在院中,发丝无风自动,自身上缓缓散出点点金光,慢慢落在冠踪身躯上。 无人的小院,云蔚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谁说话:“师父为我煞费苦心,又是‘三世镜’所指,更是我‘命定之人’。接下来,我也要对得起他这番苦心才是。” 何必不知云蔚此番作为,他去了扶摇峰千山,找了方端,将自己囊中羞涩一事道出。 方端差点被茶水呛住,他看着低头不吭声,只露出粉色耳朵的师弟,好一会才喘过气来。 “果然五灵根修炼起来耗费巨大。”方端叹道:“我早该想到的,师弟对师侄如此之好,师兄心甚蔚啊!”方端放下茶盏,伸手拍了拍有些窘迫的何必,粗狂的脸上是内心满满的温柔。 “我总担心师弟为了师门,没了自己忧心不已。如今看师弟有徒儿在身边相伴,师兄也放心了。” 何必猛然抬头,一脸不解:“师兄?” 方端拍拍何必:“旁人说你冷漠,我却知你心性纯良直率。你不像我,人世间滚了一圈,何等肮脏污秽……师弟,你纯良如雪师兄既是高兴又是担心。人说过钢易折,白雪亦易被染上污浊。师兄无法时刻在你身边,往日里也只能尽力看顾着你。你要收徒,那便收罢!你那徒儿师兄私底下也仔细考验过,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好的。会做事,也有能力修行,哎!只要师弟你开心如意,你要什么师兄都给你。” 方端一脸慈爱细声道,听在何必耳中却如重鼓。原来师兄竟是如此看他?为他操心,而他两世都无知无觉,简直…… 见何必一脸茫然,方端伸手将当年自己怀中幼猫一般的师弟抱住,轻拍后背,慈父一般安抚:“师兄不过心有所感随口一说,师弟莫要忧心。如今,你可是有徒儿的人了。” 何必不语,只将头往方端怀中再靠了靠,亦如当年襁褓中哀哀啜泣的幼儿抱住可靠的长辈一般,全然信任和依赖着对方。 扶摇峰顶,云蔚拔剑出鞘,剑尖挑着一瓣桃花。本应凌厉的剑招被他耍得仿似跳舞一般。舞尽,剑尖的桃花瓣分毫未伤,娇软可爱,被云蔚掂在指尖,最后一抛,乘风而去。 “我该去,准备给师父做包子了。”剑收回鞘,云蔚懒洋洋向山腰走去。阳光从树影间透下来,人间一片明媚。 洞府深处,范长子一剑劈在剑璧,只留下浅浅一道剑痕。盯着剑痕,扶摇峰主眉头紧皱,双唇微颤,一句话轻轻吐露,几不可闻。 第37章 徒弟难养(七) 何必从山顶离开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云蔚原本怡然自得练剑睡觉烤肉,直到方端来接他前往大殿集合,去秘境之时,才露出了些许诧异。 “师父呢……”云蔚接过方端递来的东西,四下打量了一下。方端微微点头,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云蔚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又有些无措,方端盯着他打量,内心另有一番计较。 当日手下云蔚看起来简单又干脆,何必除了自个纠结了一番后也没深究,方端与云蔚两人才知详情。 方端不仅借了宝镜来给云蔚测灵根,更是花了大价钱换了张幻世符,拍在云蔚脑门上,强读云蔚脑中的记忆。 想当然尔,云蔚让方端看到的,是他想让对方看见的“过去”。一个从小生长在深山中,与野兽为伍,懵懂天真的青年,初涉人世,隐约知晓几分修道求仙,运气较好能找到不错的灵植。这么一个单纯青年,给点关爱就死心塌地了。于是,方端才放心让云蔚呆在何必身边当徒弟,顺带照顾何必一些日常。 方端冲着云蔚点头,很是赞赏:“你师父为你去寻找东西了,说是今日必回。”方端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云蔚,“你……记得万事莫要强出头,一旦有事别犹豫。”说着,方端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色小铜牌递给云蔚:“你师叔我不才,元婴中期,这铭牌中藏了我一丝刀法,若有人欺你,扯断绳子照脸扔出就是。” 云蔚点头,接过铜牌:“多谢师叔,照脸打,扭头跑。” 方端点头,正要开口,只听得身后一阵鹤唳,云蔚双眼放出光来。正是何必从半空跃下,风尘仆仆正要进门来。 云蔚方端注视着云蔚走进小院,刚要开口,冠踪突然冒出,拿头往何必身边一蹭。 冷静自制的剑修大人两脚离地,一蹦就到了方端与云蔚面前,被冠踪蹭到的左手不住地甩着,脸色倒未变。 云蔚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方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被何必一瞪,方端捂着嘴站直身子。 剑修冷哼一声,抬手将手中鼓鼓囊囊的一袋递给云蔚,眼皮都不动一下:“拿着,不要……不爱惜身体。”言罢,何必扭头往屋中走:“待我片刻,即刻就来。” 方端云蔚看着何必沾灰的鞋跟,有些污浊的衣摆,彼此对视了一眼。云蔚摸着手中鼓鼓囊囊一包,当着方端的面打开,两人一愣。 五十多块上品灵石和不少灵珠挤在一起,好一笔不菲的财物。方端叹了一声:“师弟果然很疼你。他匆匆出去,也不知是从何处,取了这许多灵石来。五灵根修行不易,就是因着消耗巨大。师侄,你可莫要……辜负了他才是。” 云蔚捧着手中灵石,缓缓点头,长长地睫毛掩住眼中心意,第一次,他内心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感。 将灵石收入乾坤袋中,云蔚刚站直身子,何必又走了来。白衣染尘,发丝凌乱。 何必将一枚扳指递向云蔚:“此指内有我一丝剑意,虽不能开天辟地,但足矣抵金丹一击。遇到不长眼的人等要谋你财命,打了再说。” 云蔚伸手接过造型古朴的扳指,当即戴在手上,冲何必方端一笑:“谨遵师父师叔教导,我不犯人,也不任人欺凌。” 何必点头:“震兑秘境我也曾去过,筑基三层才能入。宗门会给弟子联络的令牌和地图。你此去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擅自乱走。” 何必顿了一下,继续道:“秘境乃小乾坤,内有洞天。筑基弟子去的,不过是秘境一角。你们进入秘境十日后,便是金丹弟子等再入探查。为师亦会进去。”何必沉吟了一会,轻轻吐气:“当日宗门大比,我有意为你争取进入秘境的席位,却不曾料到事情会变。总之,不要乱走,撑过十日,到时我进入秘境,自然有办法能找到你。” 方端不出声,只在一边看自己师弟款款而谈,连连点头,云蔚面上有些疑惑,却是连连点头,末了,他笑嘻嘻道:“师父师叔放心,实在不行,我进了秘境,便去寻一处地,打坐休憩,等候师父便是。” 闻言,何必不客气地白了云蔚一眼,看得方端有些莫名。 “该去集合了。”方端咳了一声道:“师弟你先去换一身衣裳,我讲师侄带去大殿。” 何必点头,刚一转身,云蔚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何必回头看他:“何事?” 云蔚冲着何必慢慢抬起手,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意有所指笑道:“徒儿会全须全尾在秘境中等着师父来的。” 何必心头一动,有些讶然,云蔚又道:“师父要是不耐烦束发,披着也是极好,千万不要随便梳理,扯断发丝啊。” 说完,云蔚转身就走,方端看着自己小师弟瞪圆眼睛,没忍住又笑了一声,转头带着顽皮师侄走了。 何必站在原地,风吹着发丝撩过手背,有些痒痒。他抓起自己一缕发丝看了一眼,一抬头,又见肥嘟嘟的冠踪盘在院中,冲着自己吐舌头。 何必身子一颤,扭头便走。 方端将云蔚送至大殿,十名换上浅蓝衣衫的筑基弟子领取宗门统一发放的铭牌和传音符,拜别长老,前往广场搭乘法宝去往秘境。 逍遥宗主常年闭关,代理执事的徐长老简短嘱咐了几句后,各峰大弟子送自个峰的翘楚走向广场。 无数小萝卜头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前辈们被挑选出来,去往充满机缘亦或是危险的地方,各自的内心萌动着属于自己的渴望。 “师弟说得透彻,我也不多言,师侄好好加油。机缘天定,不要强求。”方端拍拍云蔚肩膀,两人边走边说。 人群聚集时,隐约一阵香风,传入两人鼻间。方端云蔚齐齐看向风来处,正见一身着浅蓝衫子的少女被风吹开了脸上蒙面的面纱,露出鹅蛋脸,檀口微张,神情娇怯。 一瞬间,方端神识一恍,忍不住盯着匆忙拉上面纱的少女看。云蔚一手拉住方端,开口:“多谢师叔提点。” 一瞬间,方端只觉灵海中似有雷鸣,当时便回神清醒来,眼前见着的,是俊俏爽朗的师侄。 微微晃了下头,方端拍拍握着自己手的师侄,点点头,将人往弟子们聚集的方向一推:“去吧。” 云蔚转身,慢慢走向宝船下方的其他弟子,缓缓看去,见着卓远,还有那蓝衣女子,云蔚忍不住轻笑出声。 修仙宗门里,这就有两个非人弟子——加上自己,应是三个,有意思! 第38章 徒弟难养(八) 登上宝船时,云蔚心中一动,站在入口处回头一望,远远地见到一个白衣人,隔着半重青山望着自己这边方向。他这举动,惹得护法的乌长老惹不住也张望了两眼。 云蔚微抬右手,比了下手上扳指,走下船头。十名精心挑选的弟子来自各峰,往日里也有联络。更有不少勉强还能算是有着青梅竹马情谊的。平日里因着修炼,彼此间少有接触,此刻聚到一起,虽然还都是竞争对手,可总算是一个团队。故而弟子之中已彼此三两成群,相互交谈起来——除了云蔚。 一来,云蔚修为实力相对最弱,虽是异军突起,但那近似荒诞的最后一比很难让弟子们真正心服口服。 再来,平日里云蔚很少下山与人沟通,他的吃穿用销一应都是从何必那处走,偶尔跟他接触的,就是曾经小看乃至欺负过他的弟子。 那些当场嘲笑云蔚不过炼气三层是废柴的弟子们,此刻还在炼气圆满与筑基中挣扎。 云蔚倒也不在意,随意找了个地方,盘腿打坐,摸出一块下品灵石握在手中,开始吸纳起来。见此情状,乌长老摸着下巴微微点头。也因着云蔚如此“拼命”,不喜他的人又多了几分。 人群中,卓远回了同门几句问话后,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云蔚身上。对于这个传说中人物的徒弟,卓远心情有些复杂。 他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卓远感觉自己对云蔚有种说不出来的渴望,似乎想要靠近对方,又畏惧着对方。那种既想亲近又畏惧的感受,是发自灵魂和骨血深处的。 卓远没对任何人说起,当日云蔚抱剑弹指轻吟之时,他家传法宝炼制的镇魂伞在颤抖。 卓远盯着云蔚不错眼珠,其他弟子也注意到了一行人中这个相对修为最低的人。 带着几分好奇,也有不加以掩饰的恶意,几名弟子慢慢靠近闭眼打坐的云蔚。见状,卓远走到云蔚身前,站在人身前。 他身高八尺,修为扎实,往云蔚身前一挡,倒是震慑住了不少人。乌长老只摸着胡须,笑而不语。 云蔚虽是在打坐,实际却是趁着难得的机会,将神识外放,通过宝船,俯视大地。 此时,他是宝船,宝船就是他。宝船下的万里河山一览无余,宝船上的人也尽入他眼底。云蔚打坐不过须臾,便睁开眼来,捏在他手心的灵石化为齑粉,随着他起身,尽落于无。 卓远听得身后响动,回头一望,便见云蔚起身站起,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卓远正视着云蔚,突然膝盖一软,几欲跌倒。他右手撑伞,险险扶住自个,额上冒出冷汗来。 云蔚玩味地扬起唇角,伸手扶了卓远一把:“卓师兄安好?” 他的手稳健有力,扶着卓远很是稳妥。但卓远只觉对方手心滚烫,宛如酷热的熔岩,几乎要灼穿他的胳膊。更可怕的是,卓远隐约听到自己的法宝,在哀鸣! 云蔚低头看一眼卓远手中黑伞,左手一抚:“不错,之前只能隔岸远观,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卓远心上沉甸甸的感觉随着云蔚那一抚手,突然消散,他不由自主吐息,好一会,低头微微动了下胳膊:“谬赞,只是……家传之物淬炼而成。” 云蔚不动声色放开卓远,手掌微微弯曲,抱在身前,用一种好奇地口吻道:“卓师兄祖上是?啊,我见师兄有几分感触,想来你我……应是有缘。” 卓远眼神奇怪地看了云蔚一眼,回想起内心那些奇妙的感觉,微微点头:“我也见云师弟有几分眼熟,只是……我祖上乃终南山中散修一派,并非什么大传承家族……” “我也不过天地之中一常人,如此看来倒是我高攀卓师兄了。”云蔚笑道,身边不远处有弟子嗤笑出声。 卓远虽家室不显,但也是有传承的小家族出生,岂是云蔚这种纯粹走了狗屎运被人看中从而开始修行的五灵根可比的?两人相比,卓远可不是高了数个层次? 一身着黑红衣裳的炼器峰弟子远远地出声,一张还算清俊的脸上满是嘲讽:“卓师兄何必自降身份跟那等粗俗之人多谈?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而已,进到秘境之中,还不知会有如何遭遇呢!” “杨师弟,慎言。”卓远沉声道,被他制止的青年闻言,极为怨愤地瞪了云蔚一眼,扭头不吭声了。 卓远刚要开口,云蔚已经背过身去,一丝浅若蚊呐的声音飘进卓远耳中,令他一震。 “云师弟——”卓远出声,云蔚侧身,手指比在嘴前,做噤声状。 “嘘。”云蔚瞄了一眼卓远,眼神落在蓝衣女子身上,扭头走到一边,依着宝船,低头看起船外风景来。 卓远按捺住满心思绪,已然下了决心。其他弟子还在相互交谈,或是谈论秘境中如何组队,或是言笑晏晏交流修炼心得。 宝船行驶至东洲大陆西端时速度慢了下来,云蔚站在船边,远远便看到巍峨高山,山顶有皑皑白雪。 山麓之中,宫殿走道蜿蜒在山脉上,似是削了数座山峰而成的巨大广场上矗立着不少白衣弟子,没来由的,云蔚想到了何必。 也不知道他的小师父,此时在哪里,做着什么。 宝船缓缓靠近广场,隔得近了,逍遥派弟子看到广场上,矗立着十二根白玉石柱,或刻着舞剑之人,或刻着珍奇异兽。 最靠近震兑秘境的综门到了。 逍遥派弟子按序下船,乌长老在最后,最后一个弟子脚踏上综门广场之后,他收起宝船。 落地的逍遥派弟子莫不被综门广场上矗立的石柱震撼到。 先前从空中俯视,只觉不过是普通石柱,如今近在眼前,方知造物神奇。 十二根石柱四人合抱之粗,高约十八尺,柱身上雕刻的壁画粗狂传神,一眼望去,那舞剑之人似要剑穿落叶,狰狞巨兽仿佛将要一跃而出。 乌长老轻叹一声,咳了一声,唤回被这综门的八方天地阵压制住的弟子神魂。被他一咳,被震撼住的弟子们猛然回神,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意。 云蔚站在人群之中,垂下眼帘,露出些许萎靡之意。 综门迎客弟子恰到好处的出现来,穿着皮袄,袖口领口都缀着绒毛的少女娇俏可爱,声如黄鹂:“诸位,请。” 亦在此时,其他门派的筑基弟子们,也赶到了。 逍遥派、清风门,以及全是女修的玲珑派弟子们齐聚一堂,综门广场上顿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云蔚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察觉有人盯着自己,一回头,便看到身着白衣,如雪似玉的一个少年,被人群簇拥着,正盯着自己。 见着云蔚看向自己了,少年薄唇一扬:“综门,夏无月。” 云蔚拱手回礼:“逍遥派,云蔚。” 第39章 徒弟难养(九) 综门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门派。和讲究天赋传承的其他门派不同,他什么都不讲究,非常自我。修炼法门也是五花八门,不拘一格。可以练剑,可以炼丹,可以烹饪,传言还有绣花入道进阶筑基的。 而拜入综门的条件极其简单。你觉得自己能修仙,可以修仙,行,来综门,入门拜一下三誓石,换上有毛绒领子的白衣,从此就是综门的人了。 综门也有书室,更有许多低阶术法玉简,在综门山中劳作,或种植灵草,或养售灵兽,总能换到一两份玉简修行。至于能不能引气入体踏入修真之路……就看个人了。 也不是没有心怀叵测之人企图来混水摸鱼,但无一例外都毫无进阶,无功而返。 曾有人探究过原因,却无迹可寻。只是多年传承之后,原本名不见经传,甚至被无数人嘲笑的综门有了东洲大陆人数最多、最忠心的弟子,也出了不少名扬大陆的人物。 他们也许不都是修真者,但无一不在东洲大陆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重彩一笔。 如今,综门中最年轻,最任性同时又最有潜力的弟子,也和他的前辈们一样,为人所知。这一辈综门的翘楚,便是这夏无月。传闻与逍遥派何必可一较高下的剑修者。 其他门派弟子陆续被带离广场,唯独剩下逍遥派数人,被夏无月堵了个正着。倒有其他门派弟子想留下一看究竟,却是被客气地请离。 夏无月盯着云蔚不错眼珠,小少年裹在毛领大氅中,怎么看怎么玉雪可爱:“我知道你。” 他笑嘻嘻道:“何必的徒弟,传说五灵根,被人嫌弃的废柴。我见你资质不凡,不如拜入我们门派?当我的弟子?” 他声音脆亮,传得极远,饶是广场宽广,在场之人也听得真切。乌长老抚须之手微颤,目光不留痕迹地瞄向何必。 被夏无月大庭广众之下揭了灵根,又当面示意,乌长老涵养再好,也难免有些计较的。 云蔚被众人注视,大方得体,十分干脆拒绝了:“多谢,我已有良师。” 夏无月不怒反笑:“有趣,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一根筋,单纯到蠢的何必?听闻他已进阶元婴,不知脑子可有进阶。” 他这话说得极是过分,纵使逍遥派中弟子不喜何必,此时也难以按捺住内心的不满。 “不要太过分了!” “综门就是如此狂傲的?” 夏无月露出讥诮的笑容,白眼一翻,不难看,倒是有几分俏皮:“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们无需如此急着表忠心,喂!云蔚!要当我徒弟么?当我徒弟,我定然比你师父更疼爱你。”夏无月笑嘻嘻:“我见你进阶不慢,想必是有天分的。我好东西肯定比何必那呆子多,跟了我,包你一日千里,结丹成婴亦非难事!” 云蔚脸上神情不变,只看向夏无月的眼神稍带了点玩味:“好意心领,可我中意我师父,小公子何必勉强呢?” 乌长老缓缓吐息,面上笑容真了几分。夏无月是综门中堪称最优秀的弟子,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大,实则已经百岁。不知为何总喜欢盯着何必比较,如今更是大庭广众之下羞辱逍遥派,甚至当场做出挖人弟子的事来。好在云蔚还算争气,并未轻易动摇。 不过…… 回想起云蔚方才回话,乌长老胸口一闷,什么叫做中意师父?这云蔚……似乎有点呆! 夏无月也不气馁,拢了下大氅,言笑晏晏:“无妨,反正你人都来了,我们有的是机会彻谈,没准你就改变想法了呢?夏无月的明镜楼永远为你敞开!你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问我。” 云蔚缓缓举起手来,笑容真诚,夏无月哈哈一笑,凤眼瞄向乌长老。可怜乌长老见着云蔚抬手,一没忍住,揪断了自己好几根胡须。 “我有一问。”云蔚声音很是轻柔,如春风拂面。 夏无月挑眉:“你说。” “据闻,修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能不受自然所束?”云蔚笑容愈加灿烂,站在他身边的卓远不知为何,后背一麻。 夏无月点头:“确实如此,到我等境界,辟谷成婴,不拘于四季天时。” “云蔚不才,在这广场上只觉得春风拂面,最是温暖不过。为何仙师此时仍一身绒毛大氅?”云蔚笑眯眯道,夏无月脸色微变,继而大笑起来。 “好好好,有意思!”夏无月摸了摸自己大氅的毛领,抬手指着云蔚道:“云蔚,不要死在秘境之中,活着等你师父来了,与我一战之后,再决定究竟拜谁为师可好?” 云蔚笑而不语,拱手示意送转身离去的夏无月。 夏无月消失之后,乌长老叹了一声,走到云蔚身边,眼神复杂道:“你倒是胆大!” 云蔚笑笑,乌长老摸着自个扯掉的胡须有些心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夏无月曾被称为第一剑,但自你师父出现后,两人便被拿出来对比。我也曾想过他会对你好奇,但不曾想他居然……” 乌长老一时无话,云蔚面上笑容不变,倒是卓远脸色微微一变。综门之人向来不拘一格,说好听点是豪放自我不拘小节,说直白点就是嘴毒拳头大不怕得罪人。他不信长老见到夏无月会不知道对方说出难听话来,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放着云蔚不管。 卓远握了下拳头,缓缓放开,他内心很是为云蔚不平。不过是因着是某人的徒弟,就要被如此看似赏识实则羞辱,实在是…… “我……”云蔚摸了摸肚子,在众人注视中,慢吞吞道:“我觉得我师父比他帅!哎,虽然我也辟谷,但还是有些馋烤肉。几日未食,倒是格外想念了。” 围观众人闻言,脸色一变,各个露出一脸憋屈的表情来,只看着云蔚慢悠悠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块肉干,继续念叨:“我师父长得俊,还舍得给我买肉干吃,可不比这个只说不做的好?” 乌长老嘴唇闭合了一会,最终化作摇头一笑:“你也有趣,你师父未曾白收了你。” 云蔚叼着肉干眼睛笑得弯弯,口中含糊道:“自然。” “今日对方有意刁难,你应对也还自如。综门之人向来鼻孔朝天,应是不会对你下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接下来你无比要谨慎小心才是。”乌长老语重心长道,云蔚点头称是。一行人跟在修养极好面色不改的综门迎客弟子身后,往客居之地而去。 第40章 徒弟难养(十) 综门建于群山之中,最高峰顶白雪皑皑,似是数九寒天。高山之下,是绵延不断的山脉,还有山脉之中居住的弟子。 综门的客居之地人气旺盛,简直不比人间大城逊色。亭台楼阁百鸟飞,蜿蜒小径绿竹围。若是再多几个摊贩售卖,简直是山中小城一般。 逍遥派被引入一间四进的朱门大宅。一行人跟在乌长老身后进了去。十人中,恰好四女六男,两两一居倒是刚好。云蔚目光看向卓远,对方脚步轻移,卓远和云蔚站得近了。 “我二人一居。”卓远出声道,其他弟子抬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乌长老并未多言,抬手让众人退下,昂着头自个跟着去了主卧。 三日后,便是四派峰主或长老一起,前往综门西南八十里外,打开秘境,送今年的筑基弟子去历练。 云蔚卓远进入休息的房间,门一阖上,刚走到桌边的卓远脚下一顿,身上气质一变。他背对着云蔚,喉中发出咕咕声。云蔚反手在房门上一抹,淡淡地莹光亮起。亦在同时,卓远猛一转身,右眼瞳孔竖起,一丝眼白也无,整只眼睛血红发亮,脸几乎扭曲变形。 这面容诡异的卓远身形更诡异,低头吐舌,脖子都抽长了几分。他向左扭了一下脖子,双眼有神盯着云蔚。 云蔚靠在门边,慢慢抬起右手,大拇指上面,缓缓渗出一滴鲜红。 卓远盯着云蔚指尖的鲜血,眼中满是渴望,但他只能扭动着身体,右手紧紧握着黑伞不放,却不敢上前靠近云蔚。 云蔚盯着卓远,微微皱起眉头,对方随着他手晃动着身子,姿势怪异。何必如在当场,定会觉得这卓远是在学那条肥嘟嘟的冠踪,只是短了许多。 云蔚上前一步,看似失去意识的卓远便后退一步,血红的右眼盯着云蔚手掌不放,喉中咕咕声不断。见状,云蔚缓缓抬手,拇指靠近自己唇边。随着他的动作,卓远喉间咕咕声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一变,全身骨头咔擦咔擦响动起来,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头和脖子不住后缩,从下巴往上,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挤压着,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皮下长出来。 卓远胸口一阵急促抽动,一声低哑地嘶喊声像是从他身体深处发出,卓远眼角嘴角迸裂,黑红色的鲜血缓缓淌出。他握着伞的右手不断抽动,原地不住徘徊,冲着云蔚呲牙吼叫。 云蔚眼中金光闪动,额头露出几块鳞片来,冲着卓远低声一呵。狂暴的卓远双膝一软,直接当堂跪下,右手依旧握着黑伞不放,左手捂着胸口不断喘气。 “走……走!” 低低地,嘶哑的喊声从卓远口中挤出,声音破碎不全。云蔚慢慢靠近卓远,每向前一步,卓远抖得便更厉害。 “极渊之地的黑蟒后裔啊……”云蔚蹲下身,拇指戳在卓越眉心。他的鲜血一触到卓远,卓远如被烫到一般,全身抖得更加剧烈了。人类的意识和内心深处难以抗拒的那股意识纠缠不清,卓远的脸也从人类向着怪兽不断变化——他的额头和右脸肌肉不断挤压,鲜血淋漓之时,不断长出黑色的,三角状的鳞片。但没长出一片,接触到空气之时,鳞片就会消失不见,继而再长出来。 和云蔚半人半怪兽时相似,却可怖得多。不管是鳞片的大小形状,还是色泽,差得太多。 云蔚右手顺着痛苦不停,在他压制下一动不敢动的卓远眉心向下,抚上对方的嘴唇,将一滴血擦在对方唇边。同时,云蔚左手一动,钳住卓远右手紧握的黑伞,指尖指甲暴长,掌心生出细小的鳞片,青色火焰从掌心生出,被云蔚一把按在黑伞上。 一声细小凄厉的嚎叫声响起,激起一道音波蔓延开来。却被小屋挡住。一道黑影从黑伞中窜出,向着门口仓皇逃出。 与此同时,吞下云蔚鲜血的卓远呕了一声,吐出乌黑的一团来。 “难得的血脉返祖,却差点被当成死祭。”云蔚反手捏住黑伞中窜出的黑影,慢慢握紧拳头:“觊觎我的鲜血,又不敢拼命一搏。剩下这么一点意识,却只有满心的恶念。”云蔚叹息道,当着已经回复神智,脸上不再浮动鳞片的卓远握紧了左手。 黑色如小蛇一般的条状物一双红眸,被云蔚捏得吱吱怪叫,骇得卓远全身颤栗:“这——” “你应该有所感觉吧,偶尔会有失神,嗜血之感。”云蔚盯着卓远不放,金色地眼睛美丽而可怕,卓远半脸是血,颤抖着点头。 他从小为意识深处一处执念所困,修行多年也难以解脱。万万没想到今日居然、居然遇到这般事情,简直让卓远不知说何。 云蔚诡异地面孔映在卓越双眼中,也只得卓远内心原来如此四字。原来如此,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对方,卓远就莫名的畏惧。畏惧的同时,还有些许难以言明的想要亲近的心思。故而这次无论是在宝船上给对方护法,还是一同居住,卓远都是遵循了内心深处的想法。 “你的伞骨便是极渊黑蟒的蛇骨,法宝能有如此不凡之处,也是因为有这残魂。”云蔚将手中东西递到卓远面前:“我毁掉它,你的法宝今后将再也无法襄助与你。你只能凭你自身血脉和能力去修行。我不毁掉它,那你早晚被这残魂引导变身,成为一个兽性大于人性的存在。”云蔚想到了什么,边说边笑了起来:“用人类的说法,那你就是……坠入魔道?” 卓远右手狠狠一甩,松开钳得死紧的黑伞,往日里朝夕不离的法宝被他丢在地上。紧接着,卓远整个人伏趴在地上,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地面:“求、求大人救我!我愿追随大人!至死不渝!” 云蔚轻笑一声,左手中青色火焰突然涌出,将黑色的残魂包裹,那残魂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被烧得只剩一团灰烟。 云蔚手一松,灰烟从他指尖落下,消失于风中。云蔚尖利的指甲和手心的鳞片也渐渐消失。 卓远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感觉长久以来盘桓在内心的阴暗都消失无踪,神清目明之时,压抑不住内心的不安和好奇。 “还、还请大人告诉我,我究竟……是何物。”卓远含糊道,还有一问被他压在舌底。 他不觉得自己是一般人,或许自己就是个非人类,但这个不是自己露出面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修真者的云蔚,能轻易将那一看就不是凡物的残魂抹杀掉的……到底是什么…… 第41章 徒弟难养(十一) 云蔚缓缓靠近卓远,对方很是谦逊机敏地站起身来,伸手要扶云蔚。云蔚手一指,卓远愣了下,立马回过神,弯腰将地上的法宝黑伞拾起,递给云蔚。 云蔚坐在椅上,双膝分开,右手拇指上的伤口已经痊愈。接过黑伞时手指有力。他越是整洁,便越是衬得卓远狼狈不堪。 卓远脸上、身上都有鲜血渗出,整洁的弟子服上血迹斑斑,他一走动,脸颊不自觉抽搐,右眼隐隐有血泪流出。 云蔚左手往腰间一摸,又突然停住:“你自己可有药膏?先将脸擦干净。不然来了人,还以为你我大打出手。” 卓远低声应了一声,转身到房间右侧,用了预先放置的脸盆和帕子,将脸上手上血擦干净了,抹上药膏。他正要脱衣,突觉不妙,转身看着摩挲着黑伞的云蔚,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云蔚右手执伞,左手顺着伞柄缓缓向下,宛如拿着一把长剑。手至伞尖,右手向前一伸,鲛丝伞面忽地展开,原本莹白剔透的白色伞骨此刻虽是洁白,却少了先前几分灵动。 “你家族传承可有提到过什么?”云蔚随手转着伞,头也不回问卓远。卓远一手摸着犹在发热的右眼,一边沉思。 “似有传闻……”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再忆起先前自己与云蔚相似又不同的异变,卓远心中大骇。 “先辈传言,祖上曾有猎魔之人,击杀巨蟒,取丹圆满……”卓远颤抖着用手摸上自己脸颊,从血肉中生生长出冰冷畸形的鳞片触感犹在,令他惊恐不已。 “击杀……”云蔚摸着白色伞骨笑了笑,扭头看着卓远:“早前的事情无法考据,唯有把握住现在,才能有将来。卓远,你问我是什么,那,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卓远一手捂着脸,半张脸对着云蔚,神情有些凄凉:“我……不知……只是从小不被家中族人关爱,所以只能带着一点家传异宝转拜他人为师。我……” “极渊黑蟒,身长力壮,是麟族中难得的陆生大个子。”云蔚曲起手指,弹在黑伞伞骨上:“蛇骨如玉,能问卦天地,哼。你这法宝,就是极渊黑蟒的肋骨做的伞骨,你本人,便带着一丝大蟒血脉。” 卓远捂着右眼,神情愈加痛苦:“所以,我果然是一个怪物吗……” “你要当怪物,那你就是一个怪物,你不想当怪物,也就不是怪物。”云蔚将伞松开,伞柄落在地面,声音清脆。紧接着,云蔚站起身来,走到卓远身前。 明明个子不比云蔚矮,卓远生生气短了几分,只能看着云蔚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拉下自己捂着右眼的手掌。 “你以为,挖掉眼睛,就能舍弃掉你那一丝血脉?又或者,你是为了摆脱那一丝残魂?” 卓远瞪大眼睛看着云蔚,视线模糊的右眼不知是流尽了血泪,还是因那残魂消失,终于视野清明起来。 “我……我时常被耳语蛊惑……”卓远握紧双手,紧张地看着云蔚,声音有些发抖。他咽了两下,继续道:“从小我右眼上,便有一小指大小似是鳞片般的东西。我虽是健硕男子,但四肢时常寒凉,总被人诟病……那声音也经常诱惑于我,说我本不该修仙求道,我、我另有机缘……” “那东西许你一呼百应,地位超然?”云蔚笑道,手拍在卓远肩上:“想来你也不甘心,所以挣扎到如今吧。那如果你修真求道一直毫无进展,你待如何?” “虽死不悔。”卓远毅然道。话说出口,猛然回神,他扭头看着云蔚,脸上带了几分紧张:“我在宗门之时,也曾小心避让过一些法宝,虽未被伤过,但是……” “逍遥派区区法宝,能奈我何。”云蔚不甚在意,卓远脸色有些变化。 “但先前——” “我无意中到此,受‘法则’束缚,只能徐徐图之。”云蔚稍稍靠近卓远,眼神微变,瞳孔直立:“我也许你一愿。此时我需要大量天材地宝,更需要有更多的‘人’能看顾他。你可愿意?待时机一到,你天性本能中所追求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 卓远愣愣地看着云蔚,对方青金色的瞳孔美丽得像夕阳一样,迷人而可怕。 “我愿立下誓言……”良久,卓远听到自己模糊的声音,还带着心底疑问:“可你到底……我是不是‘魔族’?还是……为人所弃的妖修?” 云蔚“哈”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嘲弄的神情:“大道三千,修道方法何其之多!繁华世界斑斓绚丽,谁又规定得了哪个种族高贵低贱?”云蔚示意卓远附耳过去,笑道:“你不是好奇我是何人?我是……” 卓远听云蔚轻声几句,全身剧震,战栗不已,整个人向后一步,跌倒在地。 云蔚转身走到桌边,伸手倒了杯茶端到唇边,饮了一口,皱眉:“哎,也不知道……如今在作何。” 云蔚念叨的,正是他的小师父何必。 何必将自己往年积攒的各类珍宝灵草,要么直接给了云蔚吞吃,要么去换了灵石,已变成实打实的双手空空。 云蔚临走之前,何必将自己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兜售了出去,才换得那些灵石。末了,他甚至连藏书阁中兑换书简阅读的灵石都没有。 云蔚出发后,何必以巩固境界的名义,接了门派中的好些任务,一个元婴大能一打十,换取了好些供奉。在弟子们怨声载道之前,何必终是停下手来,晃进藏书阁。 他翻阅书简杂乱繁多,几乎无迹可寻。最多的,便是五灵根、四灵根等斑杂灵根修炼之法。不知是他求书心切,还是病急乱投医,何必连一些偏门法则都看了不少,甚至还有一些不知是哪位先人留下的,关于妖修异兽和人类爱恨痴缠的话本子。 何必冷着脸走出藏书阁后,看书的弟子抹了把汗,将他读过的书简都收了起来,并将内容报告给阁老。 何必慢悠悠晃荡上峰顶,藏书阁老放了一只纸鹤,纸鹤飞到扶摇峰,飞入朱红大门中,落在已然出关并无进阶的范长子手心上。 何必走回自己小屋,回首看一眼半山腰那隐约的红墙琉璃瓦,冷哼一声。 他推门而入,看到趴在院中吐舌头的冠踪,盘桓心中的念头突然明了,脸色忍不住有些一变。 他想过很久,关于自己小徒弟的身份。非人,有鳞,性惫懒。但手是温的…… 他——莫不是传说中的蛟蛇与人的混血? 第42章 徒弟难为(十二) 东洲大陆,东起高山,西入瀚海。绵延万里有余,几千年来风云人物辈出。人间帝王精明肯干,修仙之人彼此制约,偶有魔族,也如鼠辈一般,不敢造次。 有人,有仙,自然也就有魔和妖。曾经在东洲大陆上,也有过不世出的妖修大能,破碎虚空,飞升成仙而去。但妖兽等等虽比凡人基础好,但修炼起来,总是不如一些有天赋的凡人那般有效快速。 出过妖修的综门有云,因为妖兽虽然有基础,但脑子不如人类好。凡人五岁可识字,七岁能明理,妖兽……没个几十年未必能开得了灵智。人类修士在参悟天道之时,不少妖兽妖修还在琢磨着晚上吃啥怎么吃怎么着才好吃!是故,体壮性子单纯到蠢的妖兽被人嫌弃的反而更多。 也有不少妖修幼年时被心怀叵测的人类修士利诱甚至残杀,以致综门的妖修大能一妖战尽半个修真界。飞升之前简直是人修也打魔修也打,生生将看不起妖兽,将妖兽视为奴仆的一众人等打得不敢再肆意虐杀妖兽们了,更圈出一处为妖兽之地,与人类分居,也算是为妖修们争取了一丝存世之地。妖修大能飞升之时,不知当时与综门有何约定,数千年前至今,综门对妖修,总是多了几分维护,亦使得东洲大陆上的妖兽们,有了些许底气。 千年后到如今,人修和妖修虽然相处不算很和睦,私底下还是有相互利诱残杀,但明面上双方都不会做得太过分。也有一些妖修和人类相处久了,也生下了一些混血后代。但这些混血无论是在人修还是在妖修中,都不太合群。 妖修会嫌弃这样的幼崽羸弱,也许一爪子或者一个转身,就会不小心将混血幼崽碰到骨折出血。人修又嫌弃混血骨子里有妖兽们的血性野蛮,万一哪日凶星性大发,怕是要食人饮血。因此,妖修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混血却只能流浪生存,徘徊于人妖之间。 何必猛然开窍之后,对云蔚表露出来的,与人有异的行为瞬间有了接受的理由。甚至,他心里多了几分柔软。 人类自诩天道宠儿,看不起其他物种,嫌弃混血。但人与人之间的嫌隙猜忌,未必就比妖兽之间的肉搏光明正大多少。 何必站在门边,看着在院中张开大口吞吃灵果的冠踪,额头忍不住冒出一滴冷汗。 他对冰冷的蛇类有些说不出的畏惧感,虽说不上是厌恶,但每次接触,都会有些不适。 冠踪大嘴一张,将整个水玉果吞下,抬起头看着何必,舌头微微一吐。它稍微动了下身子,一身油光水滑的黑白鳞片折射着阳光,很是璀璨。 何必慢慢走上前去,微微抬手,冠踪好奇地仰视着这个人修,乖巧不动。 何必缓缓蹲下身,手向着冠踪摸去。冠踪竖起身子,将头部顶到何必掌心,分叉的舌头舔在何必手腕处——几乎是一瞬间,何必整个人都僵直了,手腕自上到后背,起了一层疹子。他按捺住内心的惶恐,摩挲了一下冠踪,入手冰滑,鳞片触手还有些许硬感。 何必冷着脸收回手,脚步微快,转身冲进了自己房间。手上凉滑触感犹在。回想起方才的触感,何必心情有些复杂。 蛇类摸起来,倒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可怕。 但……还是有些古怪啊! 将手擦洗数次之后,何必又开始沉吟起来。天下修真门派中,也只有综门有种类繁多、甚至有章可循的妖修之法了。好在不久之后,自己也能跟着一峰峰主去往综门。 震兑秘境出现已有千年,千年时间里,四大门派合力,都只能探查到秘境十分之一。死守是不成的,倒不如给出些许条件来,让其他散修也入境探查。如此既能做个顺水人情,也方便四大派加强对秘境的探究和掌控,毕竟……出入秘境都要通过四大派数百年来发现巩固的通道才安全,多半修仙之人还是不想枉送性命。 筑基弟子进入秘境历练需得四大派以门派令牌开启秘境之门。金丹弟子和需要机缘入秘境的修士只需在综门记名册,便可进入。想到不久之后可与云蔚再见,何必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许。 蛇类……总是能吃很多,自己还需多多准备才是。 何必这边想着徒弟准备东西,综门中云蔚端着大碗,看着自称是夏无月的近身童子,在逍遥派其他弟子注视中,慢条斯理吞下碗中鸡腿。 “你说夏仙师找我?”云蔚吃饭姿势极其优雅,纵使吃得又快又多,却也不让人生厌。 他将手中吃空的碗放下,盯着鲜香味美的菜肴是一脸不舍。见云蔚这样,不少逍遥派弟子是又恨又无语。 卓远坐在云蔚身边,默默将手中的碗放下,转身站在云蔚身前,注视着眼前扎着两个圆髻,脸庞也圆圆的童子。 童子生得玉雪可爱,眼睛大得出奇,瞳孔黝黑,两个圆髻之上,一簇浅色羽毛隐约可见。 卓远心中一动,这怕也是一个混血妖修。 乌长老待云蔚放下碗后,看着对方露出对美食一脸不舍的表情,抬手抚须:“既然是综门翘楚相邀,想来是想问一问你师父。云蔚且放心的去,你夏师兄与你师父并称双剑,你若能得对方几分指点,想来也是极好的。” 圆脸童子声音清脆,笑声如铃:“你这老先生有趣,说得好像我们师兄会吃了你这徒弟一般。”童子舔舔嘴唇,眼神在云蔚身上瞄来瞄去。 听得乌长老说话,云蔚这才恋恋不舍站起身来,站到小童子身前。童子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云蔚,抬起手来:“云师弟这边请。” 童子掌心捧着一只纸鹤,云蔚饶有兴趣地看一眼,比了比身后一屋子人:“这么多人,就不怕掀了房顶?还是出去乘鹤吧。” 童子歪歪脑袋,恍然:“是,我大意了。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带着云蔚走出逍遥派饮用灵菜佳肴的房间,抬手放出纸鹤,拉着云蔚乘鹤而去。 乌长老起身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天空。在他身后,一弟子轻声道:“长老……这……” 乌长老轻笑一声:“综门送来的,自然不是一般灵菜佳肴,吃,继续吃!” 第43章 徒弟难养(十三) 综门建在绵延山脉间,门派弟子根据喜好,依山而居。能力越强,相对地位越高的,则喜欢往山顶上住。 云蔚坐在纸鹤上,眯起眼睛看着广袤的天地山川,与童子一起,朝白雪皑皑的峰顶走去。 逍遥派的扶摇峰上,山势虽高,高不过综门峰顶。何必日常居住的山峰顶端,还有些许树木。不像综门此处,楼阁依山而居,仅有高不过膝的低矮灌木,宽叶的高大绿树则在半山之下才有生长。 纸鹤落地成灰,云蔚踩在还覆有薄雪的地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童子走到云蔚身侧:“请。” 云蔚双手放在身侧,跟在童子身后,朝着前边不远的雕花楼阁走去。红门漆雕,腊梅枝瘦,巨大的白色布幔垂在花廊上,随风摆动。院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甚至连动物都没有。已是人间五月天,这山顶人间居住处,连虫鸣都没有。 突然间,云蔚就明白了,为何夏无月要穿得毛绒绒。在山顶住,又四面透风,还挂满布幔,原本三分冷意被这么凄风苦雨一衬托,就变成九成冷了。如果这就是人类修士追求的修仙,他还是更喜欢与何必在一起的怡然自得。 山顶高可触星辰,居有花果伴。水流绕山中,更可动手烹美食。还有美人相伴,人生何求? 云蔚心中念想,脸上的笑意便又重了几分。走过长而冰冷的走廊,云蔚的笑落在静坐在一间四面透风的临山小居中的夏无月眼中。 “你很高兴?”夏无月穿着一身白色大氅,领边白色绒毛温暖柔软。他身后一一幅巨大的红梅傲雪屏风,屏风周围,散落着不少不知名鸟儿的羽毛,色泽各异,根根透亮。 白玉一般的手指将月白色的酒杯放在红木小盘上,微微低下头:“来,喝一杯。” 童子将云蔚带到后已悄声离开,云蔚也不客气,迈步走到小桌旁,盘膝坐下,腰身笔直。 伸手端起一杯温热的酒水,云蔚如教养良好,礼仪诸多的大家之子一般,望、闻,最后才是轻咪一口,细细品尝。 “梅花雪酿碧灵果,色泽透亮,带梅花香。”云蔚抬手饮尽,将酒盏放在小桌上。 夏无月饶有兴致地盯着云蔚:“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真的不考虑转投我综门门下?拜我为师?我必然比你那师父有趣。” 云蔚手轻轻搭在桌上:“可惜,有酒无肉,不甚完美。” “哦,那你要什么肉?” “自然是可以吃的肉,好吃的肉。”云蔚一本正经道,夏无月噗嗤笑出声,明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眼角多了一丝岁月的刀痕。 “修仙之人,哪里那样在乎口舌之欲。” “可我师父只会全力满足我这口舌之欲。”云蔚笑容更灿烂了几分:“他不太会说话,只会全力待我。” 夏无月双手抱在胸前,脸上笑容有些冷:“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师父是个不错的人,但你们没有进好门派。” “门派如何我不知,但我师父待我好我自己知道。”云蔚手指慢慢敲在桌面,轻笑出声:“夏师兄,据闻你和我师父并称翘楚,你对我这么有兴趣。是怜惜我这种五灵根的弟子修行不易,还是就是为了让我师父对你瞩目?” 夏无月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我对你师父并无半分兴趣!” “可你这几日,就是在针对我们师徒。”云蔚微微低头,眯起眼看着夏无月:“大庭广众羞辱我师父,当着我派弟子长老,暗示交好与我,夏仙师,你如此这般为难于我和师父,说不是故意的……让我如何相信?” 夏无月低头看着云蔚,两人视线相交,彼此毫不退让。 以境界来说,夏无月元婴后期,足以压制不过区区筑基的云蔚。但云蔚直视夏无月,气势上一点也不弱。 “夏仙师,你说会教导我,但你又当着我的面,说我师父单纯到蠢。如何让我相信你是真心待我?”云蔚轻声道。夏无月冷笑一声。 “我说得出,自然做得到。何必能给你什么?五灵根修行进阶消耗巨大,五行灵石异宝他能给你多少?逍遥派又能给你多少?他们愿意供养你这种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用的弟子?” “师父给我的,是他能给予的全部。”云蔚抬手,慢慢握成拳:“夏仙师,你似乎很熟我师父?” 夏无月冷笑一声,扭头看向屋外。微风轻扬起白色的布幔,吹起一室冷香。 “你师父天赋虽好,却跟了个不怎样的师父。个性又那般,如果他自己不清醒一点,就连你也毫无前途可言。” “你口口声声说我师父不清醒,那你可曾提点过他?”云蔚稍稍抬高声音,挑眉问道,夏无月一愣,哼了一声。 “我为何要提醒于他?” 云蔚”呵“一声,很是嘲弄地看着夏无月,身子往后一仰,叹了一声:“你们喜欢嘲弄他人,嫌弃别人愚昧,感慨对方不幸。令一方面,却又不愿意多言。连提点都吝啬,一边看人笑话,一边感慨人生无常。” 云蔚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如果你想当一个彻底的好人,至少安静一点。” 夏无月拍案而起,四散在屏风地上的羽毛平地而起,向着云蔚疾射而去。云蔚反身折腰,右手横在胸前,一道浅蓝色剑气疾射而出,割裂羽剑,直直劈向夏无月。 夏无月抬手一挡,岂料剑气来势汹汹,逼得夏无月有些狼狈地就地一滚,险险躲开了去。剑气穿过屏风,将傲雪寒梅图径直打出一个窟窿,意境不再。 夏无月将手背在身后,转身面对着云蔚。脸色一黑:“这就是他成婴后的剑气?” 云蔚摸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笑而不语。夏无月脸色一缓,慢慢摇头:“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告诉你师父,他的师父范长子,是一个小人。完全就是为了利用他!你觉得你师父知晓以后会如何?能如何?不也是为了孝道愚昧么!” 云蔚轻笑出声:“你不是我师父,你又怎能揣测到他想法?” “曾经有人和他相似!” “相似不等于就是。”云蔚左手摸了摸右手,转身离去:“我的师父,就算傻,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辱的。” 第44章 徒弟难养(十四) 何必走出长廊,寂静清冷的院子里,只有那扎着双髻的童子,手里拿着一把瓜子,小心珍重嗑着。 蹲坐在假山石上的小童细白的门牙咬住瓜子,咔哒一声,舌尖一舔,小小的果仁就被舔了进去。大眼睛眯起来,小童一脸满足的样子,发髻上的小羽毛微微颤抖着。 云蔚脚步一停,轻笑一声,足尖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小童今日领了路,得了一捧瓜子,正吃得开心,突然后背一凉,仿佛被蛇盯住般。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鬼魅一般,摸上它的脖子:“小鸟,很开心啊。” 童子惊恐地尖叫一声,青色的烟凭空而起,烟雾消散之后,一只灰蓝羽毛的小胖啾全身炸毛,跌跌撞撞一边惨叫一边向着走廊扑棱着翅膀滚去,夏无月走出来,便看到蹲在假山上一脸无辜站着的青年,还有啾啾不停眼泪都吓出来扑向自己的胖鸟。 一手将鸟童子捧在手中,夏无月黑了面孔:“你何必恐吓我的童子!鸟禁不住吓的!” 云蔚托着下巴嘻嘻一笑:“我只觉你这童子白胖可爱,令人见之心喜。”说着,云蔚舔舔嘴唇,一脸不舍地看着小鸟。 鸟童子眼泪飙得更凶,依在夏无月手心站都站不稳,慌乱的啾啾着,说着夏无月听不懂的鸟语。 云蔚听小鸟啾啾告状,低低冷笑一声,冲着小鸟露出洁白的门牙,跳下假山出门而去:“夏师兄,我们来日方长。” 胖鸟抖得站不起来,叽叽哭着。夏无月瞪着眼睛看云蔚远走,低头还要哄着鸟童子。 “不哭,不就是被吓到了吗?在给你桂花味的瓜子。别哭了!不要拉在我手心!” 且不论那一人一鸟如何,云蔚走出夏无月的房子,站在山顶,山风一吹,神情寂然。 他上来容易,骂人解气。如今下山,可怎么走才好! 原本他不是这种瞻前顾后需要考虑太多的人,只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天地法则”逼得他不得不遵从这个世界。他也可以任性地一飞冲天飞回去,但如何跟门派里的人解释又是一个大难题。 他不在乎别人如何说,但他在意何必。如今两人都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挣脱有形无形的束缚,那也只能低调安分,直到有能力一击飞天为止! 沿着山路慢慢向下,云蔚脚下冰雪渐消,逐渐柔软的路面,种类繁多的草木。各色花儿开在树下林间,隐隐的花香甜美动人。一滴水从树梢滴落,落在云蔚伸出的掌心里。 云蔚低头看着掌心水珠,回头望一眼身后不远处的薄雪,轻叹一声。 有点想他了,自己呆呆可爱的小师父…… 被云蔚思念的何必揉了揉鼻子,低头盯着因为激动,尾巴在地上直拍的冠踪,抬手将灵果扔出。冠踪一个跃起,大口一张,将拳头大小的灵果包在口中。含着美食,冠踪不忘游到何必身边,用脑袋蹭了下对方垂在身边的手指,才又缓缓游走。 何必低头,慢慢用右手摸了摸自己左手,轻轻吐息。 较之以往,最近他与这滑溜溜的一条接触,状况已好了很多。 虽然冰凉凉,但并不粘腻。 何必如此想道,内心松快了些许。他刚一松快,一只纸鹤遥遥飞来。何必抬起眼皮伸手去接了纸鹤听了传音,坐在椅子上安静了许久。 他起身之后先回到自己屋中,环顾四周看了看,没落下什么东西。接着,何必走到院中,朝努力盘成一团的冠踪招手。 “来。”何必喊了一声,继而冷着脸。一条长虫,纵使是二品灵兽,除了贪吃喜睡,怕也不是那么聪明罢! 岂料冠踪见得何必招手,蠕动着爬了过来,尾巴尖左右摇摆,让何必隐约有种看到犬类的错觉。 “我要出去。”何必干巴巴道,冠踪尾巴一顿,继而又靠近何必一点。 “我并无装载灵兽的法宝。”何必盯着比自己腰还粗的一条,有些嫌弃:“你如今身形巨大,也不好带着出去。院外百尺,我设下结界。你可于结界内游走觅食,万不可随意出去。” 何必咽了一下,有些自暴自弃:“无论你是否听懂,你需知,人间很是危险,随便乱走你会被剥皮剔骨做成蛇羹。待我、待我将你主人带回,你便可跟着你主人逍遥自在去了。” 说完,何必也不管这一团到底听明白没有,纵剑起身而去。冠踪抬起头看着远去的何必,大眼中满是灵动。分叉的小舌吐了出来,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嘶声。 何必赶到之时,范长子刚和方端交谈结束。他脸上神色淡然,一派仙风道骨风范。见着何必,范长子露出笑,冲着何必招手。 “阿必。” 何必稳步走近前去,冲着范长子拱手:“师尊。” 范长子上下打量着何必,点头不断,一脸赞赏:“阿必果然勤勉,好徒儿!宗门以后,便是你们的天下了。”说着,范长子转身面对方端,一脸期待:“阿端也是,你比你师弟入门派良久,虽也已至元婴。但修真路上从无尽头,你也要不断努力,以期更大的突破才是。” 方端弯腰拱手:“是,谨遵师尊教导。” 范长子看着两个徒儿,露出欣慰笑容,他笑容看在何必眼中,多少是有几分浮于表面。 “对了,阿必,你的徒儿前些日子已进了秘境,你才进阶,此番还是要去秘境吗?”范长子思及,用关切的口吻问起来:“秘境虽有各色法宝机缘,但你如今境界不同,责任便也更大啊。” 何必躬身:“无妨,徒儿心中冥冥有感触,与我峰隐有牵连,怕还是去一次的好。再者,剑者从不惧挑战。徒儿此番前去,是挑战,也是机遇。” 范长子摸着胡子,眼睛微眯,何必三言两语中也不忘扶摇峰,听得他内心舒爽。末了,范长子从腰中掏出一个乾坤袋,递给何必:“既然如此,为师也不会阻你,这袋中有为师几样法宝,关键时刻,应是有用的。” 何必接过宝袋,深深一鞠:“多谢师父,弟子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一时间,师徒三人和乐融融。 秘境里,云蔚熟练地将肉串翻滚烧烤,烤得喷香四溢,末了,拿起一串,美滋滋一咬。 一蓝衣女子坐在火堆旁,露出洁白的脚腕,一边啜泣,一边小心擦着脚腕上的伤口。另外两名弟子看着自顾自吃东西的云蔚,再看一眼闷不吭声的卓远,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喊了起来。 “云蔚,你就如此没有同情心?” 第45章 徒弟难为(十五) 云蔚怡然自得将烤肉吃完,掏出灵茶喝了一口后,以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气愤不已的男子:“同情心?” 云蔚看一眼地,再看看四周:“我读书少,修为浅薄,敢问诸位师兄,我打来灵兽,采来灵草,烤肉做饭给大家同吃了,还要做什么?” 云蔚盯着女子脚腕,恍然:“让我给这位师姐看伤?”他将手里杯子收进乾坤袋,很是遗憾道:“但我于炼药一途毫无天赋,平常自己割破口子,若不是师父盯着,我也就舔舔伤口了事。让我给娇滴滴柔弱的师姐看伤……我怕不小心折断了师姐的脚腕子。” “你——”青年气得七窍生烟,倒是蓝衣女子怯生生开口了。 “各位师弟不要为我起了争执,不然云萝心中难安了。” 叫云萝的女子脸巴掌大,一弯柳叶眉下的眼睛黑亮亮的,宛如浸水的黑珍珠。女子芙蓉面,杨柳腰,手腕脚腕洁白如玉,殷红的鲜血滴落在草地,让人见之心疼。 其中,不包括云蔚和卓远。 卓远低头摆弄着手中灵草。他向来少言,也不喜与人交谈。再加之眼上有疤,一激动起来,眼睛发红有些瘆人。故而愿意跟他交流的也不多。 因为相貌问题,往日跟卓远交流的女修少之又少,加之他心里存了事,对修行之外的事情,也不甚在意。 云蔚席地而坐,身板笔直,目光清澄看着女子:“云萝姑娘方才与灵兽对峙也算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受伤怕是痛极。我这里有师父给的良药,不嫌弃的话,便给姑娘一用。” 说着,云蔚摸出一罐药膏,朝着云萝扔去,对方素手纤纤,接着差不多有自己半个手掌大的白玉罐子,眉心舒展:“多谢——” “师父给我的,必然是好药,若是姑娘愿意易物,那就更好了。”云蔚笑眯眯接话道,将云萝等人噎得脸色一变。 哪有送药出去还要钱的?怕也是这独一人了! 卓远低着头,手微微颤抖。云蔚站起身来,看了看秘境中的天空。 震兑秘境入口在综门不远处。外部看起来,就和一般的青山差不多。唯四大门派元婴长老齐结十二人,以八方四相之势打在青山山壁之上,才能将秘境开启。 而秘境之中,更是独自孕有一番小天地。 除却入门之时的一段无形无相之路,进入秘境的所有弟子,无不为震兑秘境着迷。 秘境之中有天地山川,流水走兽。生机勃勃,阳光明媚。呼吸间都是浓郁的灵气。 原本四大派弟子进入秘境之后再分开的,但这一次,似乎出了一点小问题。 云蔚卓远等人进入秘境之后,居然是悬空向下坠落。一时之间,十名弟子竟然分散开来。蓝衣的阮云萝、卓远云蔚,以及方脸的陈哲,很少说话的小胖子李豹五人走到了一起。 五人落地之后相隔不远,卓远紧跟着云蔚,两人走了没多久,便遇到正和一只形似兔子,一身白毛却长着一口獠牙缠斗的阮云萝。阮云萝与怪兔子缠斗到后,跌倒在地,脚腕上被咬了一口。 陈哲和李豹从密林中钻出,便看到云蔚一剑刺死怪兔子,阮云萝倒在一边啜泣。 再次相见,几人也无话可说。看到阮云萝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妹子自己动手疗伤,云蔚和卓远一个烤肉,一个研究灵草。陈哲按捺不住先发声质疑,结果被气得七窍生烟。 阮云萝小心地包扎好伤口,将药罐捧在手心,望着云蔚一脸感动:“谢谢云师弟的药膏。” “不客气。”云蔚低头拿出怀中玉简,仔细看着图鉴辨别起来。 卓远也自怀中掏出玉简辨识起来。陈哲碰了冷钉子,脸色一沉,刚要说话,被阮云萝怯生生一瞄,立马又变得和善起来。 李豹不吭声,站在陈哲身后,陈哲蹲身,距离阮云萝有些距离,轻声交谈着什么。云蔚和卓远也辨别出了自己所处地方。 震兑秘境历经数代修士探索记录,到如今也不过只探明了约莫十分之一。筑基弟子们按照门派发放的玉简地图,在小范围内寻找机缘。倘若不小心误入其他未经探明的地区,又没有门派前辈援助,三十日后,秘境关闭,生死自负。 卓远奔着秘境中清心静气的灵草而来,云蔚则是奔着所有灵宝而来——只要他能吃下,秘境中的一切,都是他需要的。 但是要吃的话……多少还要是避开点人的。云蔚将玉简收起来,扭头看一眼身边的卓远。对方心有感悟,抬头便见着云蔚似笑非笑的表情,卓远心中一动。 “我和云师弟先去四周探查一番,既然阮师妹受伤了,不如就留在这休息。”卓远低声道,目光落在有话要说,被自己一瞪却不敢说的陈哲身上:“云师弟亲手烹制的灵兽烤肉味美可口,灵气也未损失。几位可以多多食用。” 云蔚笑眯眯看着三人,目光在阮云萝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会停,他嘴角微扬。也不管陈哲等人如何想,抬脚就往休憩之地旁边的密林走去。 见状,卓远摸了一把身后黑伞,跟了过去。 陈哲盯着离去的两人,冷笑一声,扭头看着阮云萝,声音亲切:“阮师妹,我为你拿一串烤肉可好?”说着,他扭头对小胖子道:“你也去四处看看,找点灵果来。” 小胖子迟钝的“啊”了一声,低头看一眼阮云萝,咽了一下“哦。” 李豹慢吞吞离去,阮云萝看着一脸温柔给自己拿来烤肉的陈哲,脸上满是感动,放在身边的左手紧紧攒成拳头。 她希望在秘境中找到一个强而有力的跟随者。曾经她考虑过很多人,包括眼前的陈哲。但见到云蔚之后,阮云萝冲动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要亲近他,靠近他。如果能让对方为自己着迷,那自己的希望一定能达成。 是故,在进入秘境的时候,阮云萝稍稍动了点手脚。 过程不完美,但她也成功的和云蔚卓远在一起。只是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阮云萝为天女峰弟子,水木灵根,资质不错。入门四十余年,如今也在筑基大圆满,只等机缘一到,顿悟冲击金丹。 可自五年前见到万玥走火入魔之后的状态后,阮云萝心中恐慌起来。 当年万玥何等风光!如今又是怎生模样?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何况…… 阮云萝轻咬下唇,垂下眼帘。她比其他人知道的,还更多那么一点。如今的万玥,不仅仅是境界停滞不前,毫无长进。她已生出心魔,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势了! 想着万玥的遭遇,阮云萝多少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心。平日里不由得更加努力修炼,同时也更依赖和相信她自小就有的,奇妙的直觉来。为了达到目的,她也不吝耍些手段——譬如,一些小小的心机。 见着陈哲一脸殷勤,阮云萝抬起手,欲言又止。陈哲见美人蹙眉,很是不忍。 “阮师妹怎了?” 阮云萝轻声道,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擦了药膏,虽都是灵药,也施了洁净之术,可云萝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知陈师兄可否帮云萝取一些水来……啊,如果不方便的话……” 陈哲站起身来:“这有什么!交给我便是!只是……”他环顾四周,一行人相遇之后,寻了一片开阔地休憩。往后一里是密林,往前半里是丛生的灌木,远远地,似乎能听到水声。 平日里将一个筑基修士放在这里并无不妥。但阮云萝脚受了伤,又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陈哲如何也放心不下。 “陈师兄无需担心。云萝还有峰主给的法宝,师父也有给云萝护身法宝。”阮云萝看穿陈哲担忧,善解人意道:“而且师兄进入秘境,本也是为寻找机缘而来,不能因为云萝,耽误了师兄的机缘。” 她一番话说得陈哲身心舒畅,更让他忍不住心潮澎湃。陈哲自怀中拿出一张符咒,递给阮云萝:“师妹,这是一张中品雷鸣符。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拍出去,除非是金丹中期,怕也难敌这符咒威力。” 阮云萝半推半拒:“师兄这符咒如此珍贵,云萝不敢……” “你先拿着,我不过去去就来,只当你帮我收着了。”陈哲好爽道,将符咒推给阮云萝,转身就往灌木丛中而去:“师妹且在原地等我!” 见他消失,阮云萝将符咒握在手心,眼神一凌。抚上脚踝的手指甲隐隐变尖,继而马上又缩了回去。 云蔚带着卓远走入林中,两人步伐由慢转快,继而越来越快。 云蔚带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青钢剑比在身前,身形矫健,穿林踏叶。卓远跟在他身后,由一开始不慌不忙,到勉强跟随,最后,甚至被落下一段。 云蔚如游龙一般从高大的树冠上跃出,双手一摊,如鹏鸟一般飞起,继又落下,稳稳停在一处小水潭边。 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浮在水面,一条黑红相间的大蛇猛然抬头,簸箕大小的三角脑袋竖得高高地,一双猩红的眼狠狠盯着扰了自己地盘的人类。 卓远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一见到大蛇,不由一愣。 “这……” “莲花开后有莲子,应该不止一颗。我只要三颗,你可愿意?”云蔚冲着大蛇道。卓远站在他身后,一动不敢动。 大蛇静静盯着云蔚良久,末了,吐了吐舌头想触云蔚,卓远还未开口,大蛇浑身一颤,慢慢俯趴下身来,从一副凶相变得乖顺起来。 卓远还在发愣,云蔚已出声喊他:“还不准备玉匣稍后取莲子?” 卓远连连点头,掏出玉匣来,小心靠近云蔚。大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很是乖巧。 云蔚走上前去,伸手摸着对方小小抬起的头,面上带了几分笑:“你倒是乖觉。和我那小宠有几分相似。” 第46章 徒弟难养(十六) 卓远诧异地看了一眼云蔚,那大蛇看色泽头型,便是剧毒无比。想来也只有对方,才能毫不在意地抚摸了。 大蛇吐出舌头嘶嘶两声,猩红至发黑的舌头似乎能滴出血来。 云蔚摇头:“不行,一条就够他受了。再来一条他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 卓远捧着玉匣,尽量放松面部表情。 虽然说,他似乎有什么远古大蟒蛇的混血,但他也听不懂蛇的嘶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蔚站在原地跟大蛇一问一答,问了几句后,他回头看着卓远,眼中满是戏谑:“你说,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会发现这雪玉莲的存在么?” 卓远身子一颤,猛然回神。他掏出地图仔细端详。先前他追着云蔚狂奔,不知不觉中已离开先前休憩的地点很远。如今看一眼地图,还在筑基弟子们应该在的范围里。 想到这点,卓远心中一松,继而又提了起来。 既然是在筑基弟子们允许走动的范围内,那便代表着“安全”。也等于会多了很多可能的竞争对手。 卓远不觉得云蔚有必要将发现的灵草交出去。想明白这点,卓远单手捧着玉匣,右手摸上身后,将伞拿在手中。 亦在此时,天空中破风响动,似是有人乘风而来。 小水潭上,小小一朵白莲颤抖了一下,缓缓绽放起来。一时间莲香四溢,花香怡人。 黑红大蛇竖起身子,却是护卫一般,拦在云蔚身前,抬头冲着天空嘶嘶吐着舌头,双眼越来越红。 “无碍。” 云蔚轻声道,摸了一把大蛇蛇头,眼光落在小花之上。 莲花花瓣自绽放之后,便如月光一般,渐渐逸散。乳白色的花瓣垂到水面,入水即化,径自消融。卓远被花吸引,注意力也不由得落在花上。 倏然间,莲子花瓣全部凋落,不过三指大小洁白如玉的莲蓬从青色变成乳白,隐约可见六颗莲子在其中。 半空之中,一道剑光劈下,势如雷霆。云蔚右手一挽,由下向上反削一剑上去。一强一弱两道剑气相撞,在半空中炸裂开来。 卓远右手一撑,黑伞打开,挡了不少剑气。他弯腰一滚,伸手摘下莲蓬,在大蛇虎视眈眈中,直接将莲蓬撕成两半,扔了一半出去。 大蛇蛇口一张,将半个莲蓬直接吞入。尾巴拍地,突地直半身,冲着空中喷出两道毒液。旋即转身向着身后密林深处逃去。 “竖子尔敢!” 半空中一声爆呵,更大的威压压了下来,云蔚手中青钢剑崩断碎裂,卓远右手崩出鲜血来。 “敢不敢,跟我拼一把?”云蔚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半空出现的一行人。对方一剑接一剑,似是愤怒到了极点。 卓远抱着玉匣苦不堪言。两人发现的,也不过是一株有静气之效的雪莲子而已。炼丹制药都有其他药草可以替代。可对方这下死手的劲,让卓远有种自己是杀了对方全家,抢了对方家传之宝的错觉。 “拼,我必跟着您!”卓远吐出一口鲜血,黑伞被强大的剑压削得吱吱作响。 云蔚突然叹了一声:“若是师父,一剑已足以破你伞壁。” 卓远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来。剑修向来以狂出名,明明都是自己人为什么要相互伤害! 生长莲花的水潭被高空而下的袭击破坏得一塌糊涂,雪莲子的根茎被乱石掩埋,卓远瞄到一眼,心中有些惋惜。紧接着他手臂剧痛,一阵脆响。 骨折了。卓远心中道,对方真是恨极了。如此下死手,也不知是哪一门派。 云蔚右手紧紧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强行压抑着扳指中的剑气,左手看似杂乱地比了几个手势,末了,伸手拉住卓远,从乾坤袋中抛出一物,扔向半空。 半空中执剑之人暴努中,见什么劈砍什么。两只不入流的老鼠窃走他等待了三十年的雪莲子,简直是自寻死路。 见着那一古怪法宝下抛出一物,年过半百的剑者又是一剑劈下。怦地一声,一个盒子被劈得粉碎,几粒莹白的珠子飞出。被剑气所迫。珠子爆裂开来,顿时满地满谷的白色粉末。 云蔚拉着卓远脚下生风,往大蛇消失的地方跑去,剩下半空中的修士歇斯底里咆哮。 卓远跑得晕头转向,只能踉跄着跟着云蔚四处奔走。当对方停下来时。卓远一身狼狈抱着玉匣,逐渐恢复的右手垂在身侧,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有些畏惧。 手上的伤口缓慢地在恢复,手中的玉匣冰冷彻骨。但一切都没有卓远脚下传来的风令他不安。 每一个进入秘境的弟子都会被师门长辈再三教导。秘境之中,有一深谷,不能轻易逾越。那是每个筑基弟子手中玉简以血红色标记出来的一道。 深渊彼端,是无数先人反复探险,发现的安全范围。深渊之下,寒风凌冽,深不见底。那头那处,是连金丹都有可能折损的危险之地。 看着站在深渊前的云蔚,卓远按捺住内心的恐惧。他怕,但看着眼前这人,又让他生出几分期待来。 筑基弟子的安全之地也不尽然安全。天才灵宝多半早被人标记甚至视为己物。越是危险的地方,机遇越大。拼一把,或许成就无限机缘,瑟缩不前,有可能再无长进! “我们可是要下去?去过大能们才能去的地方?”卓远咽了一下,轻声问道。右手已长好,他稍稍动了一下,将伞收起。 “嗯,下去,下面才有好东西。”云蔚站在断崖边,低头向下看着。他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只有下去,才能找到更多我可以吃的,以便于我修行。” 卓远一愣,继而恍然。五灵根也好,妖修也罢,都是需要大量法宝资源的,危险的地方,去的人少,相对资源就更多。 “那,我们如何下去?” “当然是……”云蔚伸手拉住卓远,接过他手中玉匣,毫无预兆的拉着人往深渊下一跳—— “啊——” 卓远难以遏制地惨叫出声,声音长长拖着,很快消失在风中。 一个头发斑白,手拿长剑的中年人双目赤红,从林中奔出来。他面色狰狞,四处张望着,一脸悲愤不甘心。 “谁!是谁抢了我的法宝!”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还有隐藏在风中隐约的笑声。 云蔚拉着卓远跳下深渊时,何必刚抵达综门。 夏无月披着大氅,肩头蹲着一只胖鸟,站在广场上,看着何必似笑非笑。 “听闻你进阶元婴,恭喜。” “客气。”何必淡淡道。他抬脚跟着引客弟子走去,被夏无月伸手拦住。 “你那徒弟不错,可否割爱?”夏无月懒洋洋道,他与何必站在一起,矮了半个头。两相对比,更显得夏无月可爱。 何必抬起眼,盯着夏无月,眼神凌厉:“当真?” 夏无月猛咳一声,脸色古怪地看着何必。他原本是想刺激一下这假冰山,结果对方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肩头的小鸟啾啾叫着,蹦跶起来,夏无月脸色一变,抬手从腰间掏出一把软剑,直抵何必心口:“你徒弟执意不肯拜我为师,想不到你这个当师父,却是急着将他推出门来!” 何必有些茫然,只能冷着脸瞪着夏无月。 除了师兄,他鲜少有朋友,偏偏不知为何,他还招惹了这个所谓的综门奇才。 何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人。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名声”上。在他展露头角之前,夏无月被誉为最年轻的剑修天才。但何必一剑破金丹之后,两人便经常被拿来比较了。 譬如,都是年轻有为,一个是小少年,一个是俊青年。两人都是剑修,一个招式绚烂令人沉醉,一个冷如冰山摄人心魂。 何必轻叹一声,抬头看着明显已经动怒的夏无月:“我收他本就阴差阳错,只是他情况特殊,如果你是真心要收为弟子,便要你多劳心。” 夏无月手上剑一顶,何必顿时变了脸色,周身真气一凝,冰寒之气逸散开来。 “夏无月,你是何意?” 何必沉声道,夏无月冷笑一声:“我看你不顺眼,你待如何?” 何必抬手一弹胸口的剑,足下发力,后退两步。右手一甩,夏无月一掀大氅,手上软件一卷,直接刺向何必。 “噌”一声,夏无月的软剑刺在何必身前冰璧上,紧接着,何必右手凝冰成剑,横劈向夏无月。 两人一言不和,当场大打出手,在广场对弈起来。 围观众人一边观看,一边议论,谁都想不出两人为何又打了起来。只能归结于高手试招之上。 “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咄咄逼人!”何必一剑隔开夏无月,冷声道。 夏无月冷笑一声,软剑似是生出万点光华:“我见你太蠢!想打清醒你!” 何必手中冰剑断成两截,冰化成水,水龙平地而起,从夏无月身侧对穿,瞬间成冰。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夏无月扭腰摆臀险险避开来。 若再慢上半分,他有可能被扎个对穿。 “觉得我蠢,又不直接说出来,只一味嘲讽。”何必冷笑,笑容中有几分咬牙切齿:“高高在上,等看笑话,虚伪!” 第47章 徒弟难养(十七) 夏无月眼神一沉,突然想起当日云蔚离去之时所说,手上一慢,万千流水在水与冰刃中转变,险险扎破他下巴。 何必迎着夏无月软剑而上,肩上擦破一道口子,手中冰刃牢牢抵在对方颈边,两人同时停下手来。 不过须臾,两个元婴剑修打成一团又打完,广场上除了十二止住,地面青玉石板都被打穿迸裂数块,一地狼藉。 “总是说我蠢,却什么都不说。到最后露出一脸悲天悯人,给谁看呢?”何必抬起下巴,低声道,“云蔚或许更适合你们综门。如果他愿意,我更想他拜入你们门派,有利于他成长。你看我不顺眼,我更不知你心中所想。可你也别如此针对于我。看不顺眼便打吧,打到你我服气为止,我等着你!” 夏无月盯着何必,对方肩上鲜血缓缓淌出,手上力道很稳。隔得这么近,夏无月能看到何必手上的薄茧,还有手上身上有力的肌肉。 他手中的剑缓缓放下,何必抵在夏无月颈边的冰刃慢慢消融,最终化为袅袅水气,随风而去。 “你对灵气的掌控运用,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夏无月突然道,话题与之前的千差万别,令何必有些无语。 “多谢夸奖。”何必转身便走,夏无月再次开口:“五日后,我也进秘境,到时候去接你徒弟?看他如何选择?” 何必脚步不停:“随你。” 夏无月轻笑一声,抬手抹了下自己下巴,手背擦过脸颊,生生在脸上擦出一道红胡须来。 两个元婴修士争夺的云蔚,此时正端坐在秘境深渊之中的一处白石上,盘膝打坐。 卓远在云蔚身边跟着打坐,内息和气血一起翻涌不断。 几日前,云蔚拉着他跳下深渊,落地之后,云蔚直接下水,捉了一尾身形巨大的四品灵鱼来,当场拍死大吃起来。卓远也跟着蹭了不少鱼肉。 那重达数百斤的灵鱼不知在深渊中的河流生存了多久,一朝惨死被吃得干干净净,吃它的凶手更是吃了不算,还下水翻找它的窝,所有积累都被云蔚拿了个干净。 卓远盘膝坐着,全身灵气游走,撑得他全身肌肉胀痛,内在丹田满涨发热。他闭眼努力静心,故而没有看到自己身边,云蔚身上那诡异又美丽的一幕。 云蔚盘膝打坐,黑色长发披散开来,刘海向耳畔夹着,露出饱满的额头。乳白色的灵气从他指尖向上,从空中不断被抽取来,顺着云蔚双手经脉向上,水流一般进入云蔚口中,被他咽下。 一股又一股白色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断被云蔚吸取入体内。大量的灵气汇聚在两人身周,从外边来看,此地已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灵气漩涡。 风中、水中、地下,各种元素呼啸奔涌着,五行灵气汇聚在一起,不断压缩膨胀再混合凝结,最终变成乳白色的灵气涌向云蔚,将他包裹起来。 稠密得像水滴一般的灵气包裹下,云蔚缓缓睁开眼来。青金色的瞳孔中金光流转,他的脸上慢慢被光滑黑亮的鳞片覆盖,下颌缓缓凸出,额头隐约生出两角来。 秘境半空中,突然黑云凝结,一道金色闪电划破苍穹,直直劈向大地深处。将无数筑基弟子吓了一条。 阮云萝捂着胸口,有些不安地抬头。雷鸣总让她不安,而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也越来越近。 陈哲冲着阮云萝伸出手:“阮师妹,你看这灵草可还好?” 阮云萝勉强扬起笑来,点头,一手捂着胸口,极力安抚自己。 天空中的雷电劈向大地之时,云蔚已不再是云蔚。黑色的长发像是长长的鬃毛,有力的手指变成尖爪,一条黑色流光的长尾,缓缓抬起,再又慢慢拍下。 金色雷光汹涌而下,狠狠拍在白色灵气壁垒上,原本浓郁到快成水质滴落的灵气瞬间消散,云蔚猛一抬头,又是俊俏温和的青年——除却眉心隐约泛光的一道红痕。 金色雷光变成小金线,贪婪地贴上云蔚,顺着他的皮肤四处游走,烧得云蔚脸上滋滋作响。 金线在云蔚全身游走一圈后,消失无踪,卓远也慢慢睁开眼来。方才一瞬间,他先是察觉到被浓郁到似乎要使他筋脉寸断的灵气包裹,继而似乎又听到雷鸣声。此番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暗,隐约只见暗河波光粼粼,果然是他多想! 卓远刚一吁气,抬头便见得裸着上身的云蔚,顿时一口气没出匀称差点呛住。 云蔚转头,看着脸色青白的卓远,挑眉一笑:“那鱼味道不错啊。” 卓远捂着胸口咳一声,点头。 岂止是不错!不知那鱼长了多少年,单看个头,定然年份不小。可偏偏鱼肉鲜甜可口,生食入口即化。烤食浓香四溢,更遑论鱼肉中大量的灵气,想到那些灵气,卓远不由抬手摸了摸肚子,揉一揉手腕经脉。此时他都还有种饱胀之感。 云蔚从腰间外皮有些发黑的乾坤袋中取出新衣物来换穿,卓远赶紧起身帮忙将云蔚换下的破烂衣物拿到一边。入手的衣物隐有焦灼味道,卓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卓远。”云蔚换上一身宽袖白衣,将头发挽在脑后,出声唤道,卓远回头,冲云蔚拱手:“在。” “大蟒修行,靠的是‘吞’。”云蔚抬起右手,触在卓远右眼上。 卓远打坐醒来只顾看着云蔚,还没打量自己,他却不知,此时,他右眼之上,隐约出现了一个象形文字。红色一条,蜿蜒盘旋,似是一条细细的小蛇,头昂向上。 蛇尾正对着卓远眉尾,蛇头抬起正对着眼角。乍一看,有几分犷意境,倒不是很狰狞。 云蔚冰冷的指尖触在卓远眼皮上,对方身子不由自主绷紧。 “秘境之中灵气浓郁,你若发现好东西,自管吃了便是。你虽然有大蟒血脉,却太过稀薄,要转为妖修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只能继续在人修一道上前行。血脉之力虽有助益,却不是你唯一的出路。就算是兽,除却生存必须,也不是喜好屠杀的。” 云蔚低声道,眼中隐隐有金光,卓远听得只觉脑中心中如鼓重捶,往日迷茫一朝散去。 是的,是他过于着想。本就与人不同,何苦压抑伪装到否定自己,不愿承认自己?人,还是要正视本心,才能眼清目明,寻得大道。 他心中有所感悟,桎梏一除,境界便开始突破了。卓远迷糊中被云蔚扶着坐下,被对方圈在灵石摆成的奇妙圈阵里,开始慢慢炼心突破来。 云蔚看一眼卓远,再放上一块灵石摆在圈中,转身走出地下洞穴。 秘境中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阳光从高高地峰顶露出些许,照在半壁山璧上。 云蔚抬脚走下阴河,足尖未湿。他缓缓走到河流尽头,一跃而起,从深邃地底,直接奔入只有金丹和元婴才能进入的秘境那头。 云蔚在震兑秘境搅得风生水起,完全忘记了同时进秘境的其他弟子。何必与鱼非夏无月进入秘境后,逍遥派一众弟子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其他门派都不缺人,唯独少了几位散修,还有云蔚卓远。何必冷冷一眼看过去,陈哲和李豹忍不住后退一步。他们两人一退,便将阮云萝显了出来。 何必沉着脸不说话,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上一世,再上一世,便是这娇俏可人的阮姑娘,引得师兄怜悯心起,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最后却落得自己死无全尸。 何必扯着嘴角,冲着阮云萝笑了一下,骇得对方双目泛红。夏无月手一抬,往何必腰上一捅。想当然被挡了个正着。 “不想笑就别笑,瘆人。”夏无月哼道,何必扭头看着他,慢慢露出几颗白牙,皮笑肉不笑。 笑完,何必扭头往人群后走去。今生自己挡了师兄无数次,到现在为止,师兄一次都没见过这阮云萝,更因着自己徒弟,还要劳心赚取灵石。正儿八经的师侄,总比有师父有宗门照拂的可怜姑娘更值得疼惜。 筑基弟子在秘境中逗留的时间为一月,到时便要循着传讯符聚集到一处,再由之后进入秘境的金丹和元婴送出去。万一有遇到机缘或者走散的,在金丹和元婴离开秘境之前,亦可使用传讯符发出讯息。可如果金丹和元婴都出了秘境,筑基弟子还未能联系上或者找到人,那只能等五年之后秘境再开,或者……就此湮灭。 何必等人目的明确,径直朝着先前云蔚卓远跳下的深渊而去,一行人越过深渊,落地之后,便自行离去。 秘境探险本就自寻机缘,有人选择组队,也有人更喜欢单干。不过生死自负罢了。 当结丹成功的卓远听得云蔚留言自行离去后,何必循着一只雪貂疾驰在秘境中。 雪貂毛色油亮,行动迅速,几窜之下,直直往一处灌木中扑去,何必刚要抬手,忽然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来。 灌木丛中,一只手揪着吱吱乱叫的雪貂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云蔚大大的笑脸。 他一手拎着雪貂,一手拿着一根树枝,冲何必笑得灿烂:“师父,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48章 徒弟难养(十八) 何必只觉自己心口微微一滞,难言的酸涩感涌上心头。 纵使开篇并不一定正确,但被人时时用这种专注、温柔地目光注视着,在意着,又怎能令人不动容? 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要送云蔚离开或者另投其他门下,何必便有几分不舍。 他神色变动落在云蔚眼中,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拨开灌木,云蔚靠近何必。 “小师父。您要这个?”拎起手中雪貂晃两下,可怜的小东西被甩得晕头转向,眼神都涣散了。 何必看一眼云蔚,脸色一变:“你为何独身一人?遇到何人?” 筑基弟子都被反复教导过不要随便乱跑。秘境之中是为了寻找机缘,可不是让他们拿命去给人送机缘。四大派彼此间都有协定,若是秘境中发生非意外导致的死亡,四大派是必须要追查的。因此,先前攻击云蔚卓远的散修虽是勃然大怒,也不敢直接杀了两人。 不过,这些协定大多是防君子难防小人。也曾有不少弟子明里暗里吃亏乃至受伤,四大派也无可奈何。是故何必知晓云蔚走失后,心便提起几分。 此时再见云蔚一身宽袖长衫有些褴褛,裤脚上更是有不少血迹,不由得变了脸色。 云蔚低头一看自己满身狼狈,压抑不住嘴角上扬,提着雪貂继续晃荡,他靠近何必,亲昵道:“师父莫忧心。弟子非那种蠢钝之人,进入秘境之时察觉不对,便溜走了!他人四处徘徊,我便找了处安全地方,打坐调息。” 云蔚笑眯眯道,靠得何必极近,何必一转头就能看到徒弟的大头大脸。对方脸庞红润,极有光泽。头发乌黑发亮,双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气血充足!再仔细一看,何必有些诧异。 “你……进阶了?” 不怪何必诧异,进秘境之前,云蔚不过筑基三层,如今已是奔七而去。再看他虽有些狼狈,可神清气爽的样子,一身生机蓬勃,嘴唇红润。 何必心中咯噔一声。他自己被称为剑修天才,也是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才成。常人只说他天赋异凛,并没看到他从小日日挥剑数万次,手脚皮皆磨破无数。春雨夏雷秋风冬雪,天地四时更迭,无论天时如何,何必都没停下过手中挥出的剑。因此,他也是十几年才磨得一丝剑意。 云蔚自被他带入门来,还未满一年,直接从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五灵根变成筑基七层,直冲筑基圆满。这速度,未免太过惊人。纵使有妖兽血脉相助,也快得可怕了! “……师父?”云蔚低低唤了一声,脸上带了几分疑惑,他心中一紧,方才差点直接喊小师父了!若真的这么喊出来,十之□□这傲娇的小师父会翻个白眼给自己看。 何必看着云蔚,伸手去拿雪貂。 小东西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倒是省了何必不少力。何必拿出一小瓷瓶,右手凝冰,割破雪貂的一只脚腕,放出满满一瓶血。他往因为疼痛而回神开始挣扎的雪貂口中塞了一颗补气养生丹后,松开手来,脚腕伤口已开始恢复的雪貂恼怒地“吱吱”叫了几声,狂奔离去。 云蔚眉头一挑,又往何必身边靠了靠:“我以为师父是看中那小东西一身皮毛,我会硝制。”云蔚伸手比划:“做一个白毛围脖,师父穿起来应该好看。” “我习惯炼体,不需太多外物。”何必将手中瓷瓶收起来,转身正对何必,眼中满是认真:“云蔚,你修行速度太快,你并非庸碌之人。我、我和逍遥派或许都不适合你,你可有考虑转投其他门派?” 云蔚手上动作一顿,瞪大眼睛看着何必:“师父这是何意?”他抬手去签何必,何必手微微一动,没有甩开他。 “我听闻综门夏无月对你青睐有加,想必综门其他长老应对你有所耳闻了。” “师父难道要我去拜那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娃娃脸?” 何必一噎,突然有点想笑,自己这个徒儿,如此形容夏无月,听起来倒是十分形象! 抑制住笑意,何必叹了一声:“我也不赞同你拜他为师。他心性古怪,不知道想些什么。对我敌意颇深。虽说他此时看起来对你很有兴趣,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便要翻脸——你本就是妖兽混血,还那样特殊,综门中曾有飞升的前辈就是妖修,如今也有不少妖修和混血弟子。你和他们在一起,可能会更有助修行。”何必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能力有限,未必能给你更多好的修炼方式。这些日子我在门派藏书阁读了那许多书,都不能找到一本妖兽或是混血修士的修仙之法。历年积累也早已尽数给你。我不能因自己一己之私,阻你长生大道。” 何必抬头看着云蔚,有几分为难,也有些许不舍:“综门夏无月是剑修,在他之外,还有一名叫丽羽的女修,似是某种妖兽与人类混血后裔。虽声名不显,但同为妖族,若你投入其门下,应该不会为难你——” “师父你给我的,是你所有。”云蔚微微低头,此刻他甚至比何必还要高出些许。他牵着何必的手稍稍紧了些,话语里有些无奈:“天下妖兽那么多,种类不一,修行方式也完成不同的。娃娃脸夏无月不适合我,那丽羽的,就一定适合我吗?师父待我如此之好,倾心以待,换成他人,还会如此对我?再者,我只觉此秘境于我有极大机缘,如今又有师父在我身边,我们定能得那机缘。到时候我进阶成功,又有什么可惧?” 说着,云蔚脸上多了几分风发与狂傲:“再者,人与人如何相比?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服便憋着!若有异议,那也拿出可与我一搏的能力来!” 何必一时语塞,只能皱起眉来,轻轻摇头:“不,我只……只怕双拳难敌四掌,伤害来自于你身后……” “我只将后背交给师父,师父难道会看我被人伤?”云蔚笑道,眼中有些许狡黠。闻言,何必心中一动,欢欣和一股未名涩意涌上心头。 末了,他抽出云蔚拉着自己的手,扭头不看云蔚:“再说罢!我们还有一月时间。若你改变主意,我绝不拦你。” 云蔚将方才还握着何必的手慢慢握起,指尖在掌心摩挲了下,轻笑摇头:“好。” 见何必将装方才收集的雪貂血瓶放入乾坤袋,云蔚“咦”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只玉匣来,递给何必:“师父,这是我发现的。” 何必转身,看着徒弟奉给自己的礼物,有些惊异:“你寻的?可曾为自己找着好东西?” 说着,何必接过玉匣,打开一看,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八百年份的雪莲子,倒是不错。”他伸手剥开莲蓬,取出一颗来,递给云蔚。 云蔚有些诧异,何必手再向前些许,指尖抵在他唇边:“吃。” 云蔚低头,张嘴吞下莲子,嘴唇闭合之时,含了下何必指尖。不过倏然,两人却一起红了脸。 何必瞪着云蔚,一言不发。方才对方柔软的唇在指尖的触感太过清晰,那份柔软濡热,激得何必后背一麻。 云蔚脸上带了些绯红,讲话也有些扭捏起来:“第一次有人喂我吃东西……徒儿心中实在……” “嗯,无事。”何必将手垂下,收好莲子:“你坐下,雪莲子中蕴含的冰水灵气你看能吸收多少。稍后我们再去寻找别的宝物给你。” 云蔚含笑点头,当即原地坐下,何必站在他身侧不过三步远,静静看着云蔚运起灵气。 师徒二人安静了好一会,何必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半空中,有鸟鸣清脆。隐隐有五彩光华映招半边天空。 云蔚睁开眼,便见何必挡在他身前,挺直的后背正对着自己:“敛神收息,静心归元。” 云蔚轻轻应了一声,嘴角越扬越高。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小师父,发自心眼里喜欢他了! 五彩光华闪耀了好一阵,终是渐渐消散。何必背对云蔚,只觉身后淡淡的水灵气逐渐消失,感觉到云蔚境界似乎又上了那么一点,他才慢慢转身。 云蔚缓缓睁开眼来,冲着何必一笑。起身动作潇洒恣意,举手投足间令人不忍移开眼。 “师父,可愿随徒弟走?”云蔚揉了下胳膊,轻声道,何必点头。 “我也无特地要去的地方,不过是将走过的地界记录一番。你若有所感悟,走着便是。”何必思考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云蔚沾了些许不明粉末的右肩:“先前给你的衣物,为何不穿?” 他记得最初就曾给过云蔚一件防御宝衣,回到门派还可说是为了避嫌要穿弟子服,如今出来到秘境,身着宝衣更多一分安全。 云蔚笑笑,掸掸袖子:“师父给我的,不舍得穿。” “衣物做出来就是拿来穿的,哪有舍得不舍得。穿着罢!”何必不赞赏地看一眼云蔚,对方笑嘻嘻,有些赖皮意味:“稍后再穿,有师父在,难道我会受伤吗?” 何必犹豫了一下,随云蔚去了。只是他并未想到,此时这一犹豫,会令他无比后悔! 第49章 徒弟难养(十九) 金乌下行,月上中天。秘境中的夜色,美得似幻似真。深蓝色的天空上繁星点点,明月闪耀着珍珠一般的色彩。以斑驳星河为线,夜空中半边天空皎白明亮,另外一边夜色深沉,犹如一块美丽的织锦。 夜风穿过树梢,带起不知名的草木花香。兽类鸟类低声呓语,平和安详得似人间的夜晚。 在这片看起来平和的表象之下,无数金丹和元婴修士们潜行不息。沉睡中的兽类被打扰,变得狂暴起来。 云蔚走在前,何必在他身后,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他们从齐膝的灌木丛中走过,一路辨认着灵草。 “曾有散修提起,秘境中有一种灵草,如人间的昙花。只在月夜绽放。花色鹅黄,清香怡人。能清新凝神。”何必跟在云蔚身后,脚步轻盈,若有所思:“你是在找那些花?” 云蔚轻轻扶住一根树枝,侧身让何必走过,一手指了指前方不远。 山地边沿,小溪流水潺潺,倒映着皎皎月色,一溪流光。 “不是花,是一种东西。”云蔚伸出手,摊开向上,笑吟吟看着何必:“师父相信我吗?愿意跟我走么?” 何必抬头看着云蔚,对方手掌宽大,指尖掌心都有一层薄茧。和自己一样。何必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皱起眉头:“我自会跟着你,看顾你,牵手……就不必了。” 有些小女儿态。 何必内心道,耳尖有些发红。云蔚也不勉强,笑了一声,收回手去。 “那好,师父可得跟紧我了!这算是……徒儿野性的直觉。” 说罢,云蔚抬脚下水,裤腿上干涸的血渍被溪水侵染,渐渐化开来,顺着溪水消失。只在衣料上留下些许印记。何必走快几步,迈步下水。 溪水沿着林间山地蜿蜒,不断有其他水流汇入。渐渐地,溪水变成小河,越来越宽。水流深度也从没过脚踝,再到没过膝盖。 水中有被惊醒的小鱼小虾,因着两人走动带起的石子下,小小的螃蟹灵敏地抱住水中的荇菜,吐着泡泡无声抱怨这对扰人清梦的师徒。 何必见着这一切,内心说不出的感觉。这平常又安逸的一切,让他有种生在人间的错觉。 他其实……一直仰慕着人间的生活。 幼小之时,方端抱着云蔚去过逍遥派山下的小镇。那是人类和修士混居之地。既有修真者,也有一般凡人。 看着人间的夫妻带着自己孩童在集市上兜售采来的山间草果,何必第一次吃到水灵灵的山葡萄。紫红的颜色,酸甜的口味,在人类幼童艳羡的目光中,小何必口中的酸流入心底。 人间小孩羡慕他有灵石银钱,他羡慕对方有双亲关爱。 何必还记得自己懵懂之时曾问过方端,问对方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高个子师兄呛咳得满脸通红,最后只能将他抱在怀里唱着走调的歌曲哄他入睡。 而小镇一游之后,何必更是爱上了凡人喜欢的那些普通菜果。疼爱他的方端从花百放门下弟子那换来改良后的黄瓜幼苗,葡萄嫩枝,帮他架起架子,种养起瓜菜来。 何必顺水而下,脑中思绪万千,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走在字身前的云蔚。 突然出现的云蔚,不同一般的云蔚,执着看着自己的云蔚,让何必难以割舍。可他不得不割舍。 雪貂血是何必特地为范长子寻的,虽是雪白皮毛的灵兽血,却是蕴含浓厚的火灵气,极其适合金属性的范长子淬炼。但……前两世范长子都止步于元婴七层,这辈子多得雪貂血,也不见得有奇效。 何必轻笑了一声,面上带了几分讥诮。他才笑完,云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冲着他伸出手:“师父,这里还是牵着徒儿吧。” 何必微微抬头,小河已走到尽头,河水没过腰间,前方不远是一处小弯道,弯道那端,隐隐可见大片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是要潜水?”何必问道,云蔚点头。 “我可以——” “师父说过,愿意随我而行。”云蔚执着地伸着手:“我们不用避水术,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湖中深处。水流会告诉我,避水之后,或许我便难以感知了。” 何必拧了下眉,抬手握住云蔚:“走。” 云蔚手掌微微弯曲,不轻不重握紧何必:“水中便是师父的世界,放心吧。” “嗯。” 两人继续涉水,此时,月上中天,月色从夜空中落下,隐约成团装的物体细如黄豆,晃悠着飘落。落在林间叶脉上,绿叶展开来,将小小的一点吸纳进去。 月色流浆落在林中,灵兽们后足点地,站在空旷处,或张口等待,或前爪掬起,只等那小小的流光落入口中爪上,渗入体内。 高耸的山崖上,一个身着羽衣似人非人的身影抖了一下,张口吞下几团流光,手臂和身后蓝绿相间的羽毛更加亮丽。他微微一动,身上被毛缓缓散去,化作一个后背上满是斑驳疤痕的人类。 人类微微转头,若云蔚与何必在,定能认出这是夏无月。 回复人身,夏无月穿上衣物,批上能掩住后背的大氅,盘腿坐在悬崖边,任由风从崖下向上,吹得他似要飘忽起来。 “难得一见的帝流浆,也不知秘境中,藏了多少大妖。”夏无月一手托腮,一手环在胸前。他目光如炬,占据的位置又高,从上往下俯视,能看到崖下林间山地中,有不少的异兽。 他瞳孔隐带翡翠色,一目可望千里。借着皎洁的月光,夏无月看到远处一汪湖水。隐约中,有两个似是人形的正潜水而下。 月光撒落在湖面,风过无痕,却带起波纹无数。只一晃眼,夏无月又什么都没看到了。 他“咦”了一声,一跃而起,右手一挥,踩上一支羽剑,御风向着湖泊飞去。 方才那一眼,他似乎是看到了那个蠢剑修,还有他那个奇怪的徒弟。夏无月御剑飞行,速度极快,一边飞行,他一边回想鸟童子的说法。 鸟童子当日被云蔚吓得现出原形,好些时日才又变作人身。随说那种小鸟本就胆子不大,也不至于被吓成那样。夏无月揪着小胖鸟连哄带吓,最终从小东西含糊的说法中揣摩出些许非同寻常的信息。 小胖鸟说,第一眼见云蔚,觉得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似乎很好吃。但到最后,却是被对方气势压制,逼出了原身。 回想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甚至没忍住拉在自己掌心的胖鸟,夏无月黑了脸。 禽类对麟族互为食谱,大蛇吃幼鸟,成鸟啄食幼蛇。夏无月百思之中,想过云蔚可能混了麟族血统。 飞至湖面上,夏无月盯着幽深的湖水纠结起来。空气中隐约的味道让他断定,方才潜水的必然是那对师徒。 但……鸟是不喜欢下水的!尤其是陆生鸟类,纵使混了人族血统,夏无月还是不喜欢潜水。 想起变异冰灵根,擅长用水的何必,夏无月哼了一声,转头落在湖边,掐起法诀,就地打坐起来。 这湖泊总有尽头,他不信那蛇一样的两人,就此扎根湖底不出来。 水下,云蔚一马当先,向前游动着。他在水中身子柔软有力,腿部摆水顺畅自然。甚至比一些游鱼还快。 何必在他身边,只用些许真气浮在身体表层,隔开湖水。看云蔚牵着自己向着深邃幽暗的湖底游动,何必心中升起一个古怪想法。 徒弟……莫非是水蛇混血?所以在水中如鱼得水! 云蔚不知何必心中所想,腿部摆水速度更快,整个人电光一般向下潜去。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衣服产生了些许下潜阻力。 何必只觉手上一松,是云蔚松开了手,他心中一空,刚一摆手,便见云蔚极快地脱掉上衣,手往腰上一摸,似乎要解腰带。 何必想到此,忍不住有些窘迫,却见云蔚回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摸腰的手,伸手再来拉何必。 何必抬手握着光着上半身的云蔚,两人继续下潜。被脱掉的上衣缓缓上浮,最终浮上水面。 夏无月盘膝打坐,吐息渐弱,隐约中,他存在的气息越来越弱,逐渐和身周的花草树木融为一体,已至赶到湖边的其他人等纵是境界相当,也没发觉他在一边冷眼旁观。 云蔚与何必不知下潜了多久,湖水已变得冰凉,亦不再看到鱼虾,除了幽深的黑暗之外,水下的世界一片寂静。 何必鬼使神差一般,抬头看了一眼,从水下望向天空,只能看到扭曲斑驳的点点光亮,无边的寂寞渗入骨髓来,除了手中握着的那点温度,冰灵根熟悉的何必不由抖了一下。 冷。说不出来,深入灵魂的冷。 何必扭头看向云蔚,似是没有终点的下潜终于慢了下来。何必刚要开口,云蔚在水中缓缓站直身子,双足向下,牵着何必缓缓下沉。 柔软的泥沼即使隔着一层水,依旧让何必觉得有些粘腻难受。莫名的,他想起当初在巽离秘境中见到的那个软体怪…… 云蔚在水中似乎说了什么,嘴边冒出一串气泡,紧接着,寂静的湖底突然一掀,湖底世界天翻地覆起来! 黑色淤泥中,一条莹白如玉的白色条状物猛然翻出,搅动淤泥翻滚,水底混乱。 何必一惊,心下大骇!这白色条状物出现之前,他竟然一点都没感受到!迷乱视线的淤泥中,闪着莹莹光泽的白色物体一抖,极度的深寒之气迸射开来,湖水从深处,开始结冰,逐渐向上蔓延开来,同时,剧烈的灵气冲天而出,引得无数人瞩目。 第50章 徒弟难养(二十) 冰寒遇上冰寒,拼的就是速度。 看谁比谁更快凝结成冰,抑或看谁会更先碎裂。 白色物体冰冻水流的瞬间,何必下意识放出真气,水与冰极快地转换,一层淡蓝色的坚冰如倒扣的大碗,将何必与云蔚罩在湖底。 云蔚回头看一眼何必,脸上带着一丝笑。 “小师父,让我出去。”他轻声道。 迅速抽干的水分变成坚冰壁垒,原本沉闷黑暗的湖底变成两重世界。一是无限下压的白色冰壁,一个是淡蓝色坚固难摧的保护罩。两股力量相互冲击挤压,在湖底深处搅起水流漩涡来。 “出去?”何必皱眉道,云蔚坚定的点头,刚要开口说什么,何必抬手,水流卷着云蔚,直接将他推出冰罩。 “小心。” 何必含糊着说了一句,云蔚回头,只见对方一脸淡然,耳尖泛红。 云蔚笑了下,扭头一拳砸在突刺向他的白冰。白冰与云蔚手接触的瞬间,迸裂成无数晶莹碎片,飞溅出去,消融在水中。 深邃湖底,云蔚在水中反转自如,不少碎冰划过他的手臂、上身。细小的口子被割开,鲜血渗到水中,丝丝缕缕,结网一般。 何必越看心中越是忐忑。云蔚表现得游刃有余,何必心却揪得越紧。藏书阁那么多书简不是白读。再如何天赋异凛血脉非常,也没有哪种水蛇可以长居水下,不需要换气呼吸的吧! 云蔚整个人浸泡在水中,水温极低,无数冰屑顺着水流漩涡旋转,连着他渗出的鲜血,在湖底不断盘旋,再顺着水流回溯到白色触手那去。悄无声息地,慢慢地,将对方缠绕起来。 背对着何必,云蔚双眼透露着兴奋,脸上肌肤隐约膨胀,一片、两片,渐渐的,越来越多黑色,形状美丽的鳞片出现在他脸上。随着他张口无声一喝,白色触手更加剧烈地拍打起水花和冰刃来。 湖面上,纷涌而至的修士们顶着渐渐下沉的湖水中心,一个一个安静得很。 他们驾驶着法宝凌空悬立。从上往下观望着,感受到浓烈的灵气随着不断盘旋向下的湖水渗透出来。 湖面中心的水肉眼可见地盘旋起来,一息之间,精子一般的湖面从中心向下塌陷,一个巨大的漩涡陡然出现。无数形状不一,品种各异的鱼虾飞速地窜起,不停地向半空和湖边跃起。 有修士伸手一捞,不由得惊叹。 跃起的鱼儿大多是二品灵兽。甚至有些应是生活在深水层中、通体寒凉,色泽偏白的鱼儿,已经是四品。 这种鱼类食之对修士大有助益,一时之间,无数人修拿出法宝,开始捡漏捞鱼。捡漏之余,人类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又退。 能把深水灵兽逼得乱窜的,会是什么?是天材地宝?抑或……是未知的可怕怪物…… 夏无月收敛神息坐在岸边,盯着满湖乱窜的鱼虾,看着鱼虾带出的些许冰寒之意的灵气,忍不住咂巴了下嘴,皱起眉头。 他是鹏鸟妖修与人类混血的后裔,自小喜爱鱼类。此时若不是强大的境界和内心的坚持,他恨不能直接扑去湖边,大啖一场! 但有种预感提醒他,不要靠近,不能靠近。而且冰寒之气也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人类来,那个剑修,何必。 如果这么大的动静是那师徒二人搅出来的,还不知稍后,他们要如何收场! 夏无月内心暗道,与此同时,一尾除了尾鳍带了些许粉色,同身洁白的大鱼扑腾进夏无月盘膝而坐的灌木中,正砸在夏无月身前的结界上。 一时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么一条漏网之鱼,人人从半空下来,或捡漏,或拿出法宝,占据有利地形,围观着,一边找寻着能最快转身离去的退路。 夏无月一低头,手飞速一动。可怜张着嘴的大鱼被他一掌捞起,直接叼在嘴中。肥美的大鱼尾巴无力地抽动了两下,最终再也不动弹了。 水下,云蔚右手成爪,异常兴奋地朝着白色触手招呼。明明是在水中,他却如站在平地一般,脚步稳扎,手臂挥出有力。那一瞬间,何必都有种看到对方在挥剑的错觉。 何必一边撑着结界,一边缓缓靠近云蔚。他运气灵力,慢慢渗透入身周冰层之外,企图慢慢将那不知道大小,不知形态的触手包裹起来。 云蔚一掌劈下,白色触手尖端骤然裂开,一团洁白的东西散落下来,被云蔚左手一把接住,反手直接塞进何必的冰层壁垒中。 何必一惊,还未从自己徒弟单手破开自己结界的震撼中回神过来,已被眼前的东西怔住! 那白色的,犹如一团粘稠液体般的东西,散发着浓烈的灵气!云蔚直接将那一团甩手甩在何必身上,又向着水中那一条扑了上去。 何必有些慌乱地伸手接住那看起来软乎乎的一团,脸色惊疑不定。 修真界中,用于修行和交易的,是天地孕生的灵脉灵气。灵脉似物非物,不知如何生出,存在于深层地下。何必以及所有的修真者日常使用的,便是从地下开采出来,凝结成块的灵石。 也曾听说过有门派亦或散修,发现过“灵髓”这种东西。所谓的灵髓,便是隐藏在洞穴中,从岩壁上露出头,乳白色,会分泌类似液体的东西。 那些水滴一般的灵液,蕴含的灵气比成块的灵石纯净许多。一条所谓灵髓的发现,往往预示着不可遏制的腥风血雨,明里暗地的险恶争夺。是故何必也只是听闻过。连见都没见过。 但……眼前这团灵气馥郁惊人,触手柔软到有些可怕的……灵气团子?是怎么回事? 宛如白糯米团长的灵气团在何必掌心滚来滚去,看起来白嫩可爱,引得人隐约有些发馋。此时,云蔚也再次伸手,捉住了那一条在水中挣扎不断的白色触手。 何必看着自己结界外,半是凝固的碎冰,半是流动湖水的液体中,自己的徒儿,宛如一只人形兽类,扑在白色触手上,狠噬撕咬起来。 云蔚渗透在水中的鲜血与何必放出的灵气慢慢缠成一团,融于水中,向上,亦向下渗透。湖底世界变成一种半冰半水的状态。 湖水中上层再至湖面,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旋转着,仿佛能吞噬一切。 紧接着,所有在湖边的人修、妖兽都感到一股从地底发出的剧烈震感。 浓郁的灵气冲天而出,一道白光冲出漩涡,裂成无数小块,四散开来。那引人心动的灵气让不少修士瞬间红了眼,他们驾着法宝直直冲着四散的白光而去,心心念念的,便是抓住那些纯白之物! 一块不够,再来一块! 不知是谁第一个捉到白色物体,触手柔软,灵气馥郁。仔细一看,竟是极其浓郁的灵气团!比灵石要柔软,比灵液更动人。 在场的人瞬间陷入了疯狂之中,不断追寻着,甚至大打出手,彼此争斗,只为多得一块白色灵物。 有人抢到手,即刻便往口中一塞,也不管能否吸收,吞了再说!但纵是如此,也没逃脱被人狙杀乃至切开身体抢走灵气块的命运。 因抢夺的人太多,各种法宝彼此轰炸,不得已现身的夏无月一手执剑,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自诩见过无数惨剧,今日眼前这一幕,也让他感到可怕。 突然出现的灵气团,大打出手的修士,杀人夺宝,切腹取食。纵使自诩为禽兽混血的夏无月,也看得心惊胆战。 反手一剑劈开身后的修士,夏无月额头冒出冷汗。回头看一眼正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头也不回地向着人群较少的方向飞去。 他一动,更有几个人追着他而去。说手中没有灵气团?笑话。如此难得的馥郁灵气,直接可以吞食,只待找个地方打坐吸纳,这样的好东西,谁会不心动? 哪怕你是元婴大能,还能双拳敌过四掌? 湖底,云蔚凶狠地撕咬着白色灵气触手,一边啃咬,一边撕扯着,无数灵气团子被他扯着丢入何必冰壁之后。这等凶残野蛮乃至可怕的模样,与往日慵懒温和的样子截然相反! 何必不断接着被撕扯下来的灵气团,双手捧满。纵使怀中灵气满满,他也没想起来是否咬一口这看起来就很美味的团子。 白色灵脉被云蔚从湖底深处抽出来,啃噬大半之后,余下的一截,被他向着水面狠狠一抛。 白色灵脉流星一般向着水面而去,从漩涡中心飞出,化作无数白光飞散。 湖底,云蔚慢慢停下手来站直,双手张开。他全身渐渐浮起一层白光,光芒之下,背脊、手臂、腰部,隐约一层黑光闪过。 湖底稀汤一般的冰水混合物逐渐融化,又恢复成静谧、幽黑的模样。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多了两个人类。少了一条潜藏多年,滋养湖底动物的灵脉。 不。 何必双手满满,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转身来面对自己的云蔚,心中有些难以遏制的……紧张。 与当日他化婴所见那般,此时的云蔚不像往日的他。 俊俏的脸上覆盖了一层淡若似无的鳞片,水纹一动,鳞片旋即隐没。他的手上,肌肉结实的胸前,腹部,再向下,亦是如此。 恍惚间,何必觉得自己眼前的,不是人类,也不是单纯的混血。 比蛟蛇类更大,比混血更强悍,眼中透露出的,是睥睨天地的傲气的生物…… 你是谁……何必蠕动着嘴唇,想问道。 “我是云蔚。”他听到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人如此回答。“我就是云蔚,小师父。” 何必刚要开口,突然心中一紧,浓重的危机感蔓延至全身,他瞳孔一缩,刚要开口,浑浊的湖水中,突然冒出来一个躯体不全的修士,双眼血红,一身是血。 怦然一声巨响,偌大的湖底再次晃动起来,巨大滔天的水花中混杂着大量鲜血,无数大鱼和一些奇怪的块状物四散飞了去。 离得近的修士见了,不由一惊! 那般气势,那般巨大的伤害和威压,这是金丹后期自爆了啊! 湖底,何必双手抱着云蔚,眼角渗出血来。 云蔚在他话里闭着双眼,一身血糊,隐隐能看到胸腔中,心脏在跳动。 何必压抑到头,满腔悔恨变成一口鲜血,狠狠喷出。 他之前,为何不坚持让云蔚穿上宝衣? 第51章 徒弟难为(二十一) 曾有人问过云蔚,你怕过什么没有? 云蔚当时如何回答的? 他似是原身,张开身子,从深渊之底潜行而出,抖落一身水珠,映着虹光无数。它黑色形状饱满的鳞片坚实而且美丽,就像它的种族一样,云蔚是个高傲又自负的家伙。 它张口长吟,大地山川水下的鳞族莫不颤抖伏趴,以示臣服。 所以,云蔚曾睥睨着大笑:它怕什么?他需要怕什么? 只是到了今日,云蔚一边偎依着身边人体的热源,一边在心底懊恼。 人类有话说得好,万事不可自负自满,就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太过自负,便招了祸事。 鲜血不断地流出,体温也在降低,云蔚刚要开口,又是一口鲜血带着碎沫渣子吐出。突然,一股冰寒之气环绕住他全身,甚至慢慢往肌肤深处、身体深处蔓延。 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后,云蔚又卸开心防。幽暗地湖底,到处是鲜血和不知名的肉末肉块。腥膻的味道刺鼻,更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水流搅动。 何必抱着云蔚潜伏在湖底,以自身灵气为源,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冰层结界,缓缓在水底移动着。 何必紧紧抱住云蔚,一时半会,也没有时间给云蔚止血,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先用自己冰寒真气减缓血液的流动,以免这个看起来彪悍,如今无比羸弱的徒弟失血过多死去。 另一方面,他更小心地分出几分灵识,顺着水流向上窥探。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还有坠入湖底自爆的金丹修士,湖面没有其他人就怪了! 只是先前修士自爆之时,虽是云蔚挡在身前,何必也还受到了波及。纵使他极快地防备并且接住被伤得颇重的云蔚,金丹修士自爆产生的巨大威压,也让他受了不小的冲击。 神识内海一片激荡,何必一边要控制真气保护云蔚,既能缓缓止血,又不能过分伤到对方。同时,亦要探出神识去辨别湖面的其他修士,更要小心地避开诡谲未知的湖底,带着不省心的徒弟往安全的地方而去,尽早疗伤。 云蔚双眼半睁,嘴角带着一丝苦笑。他虽有天赋神通,但掉落这个世界后,受法则约束,本体力量展示出来的不过原身的十分之一。还需要依靠吞噬大量蕴含灵气的东西用以补充,假装他是“从零开始”修行进阶,才能“骗过”法则,以便他逐渐展露本体。 回想起自己一半是人一半非人的模样,云蔚心中有些好奇。他曾自己看过,那副模样在人类看来,是怪异无比的。也难为自己小师父,每次都能面色不改,甚至还对自己关爱有加。 回想起往日吞吃过何必的种种东西,云蔚忍不住想开口,一开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混杂着些许肉沫血块,喷在何必白衣之上。 啊…… 云蔚心中一窒,只觉腰上一紧,微微抬头,便见着自己师父白皙的下巴,苍白的脸色,除却眉心一点殷红,嘴唇紧抿,有些发青。 是了,自己受伤颇重,师父不过一介凡人,又怎会无碍?云蔚内心懊恼更重,挣扎着动了一下,被何必揽得更紧。 “没事,马上就好。”何必强压住胸中不适,低声道,神识外放,头部剧痛无比。 好在接二连三的是故让湖边无人敢继续徘徊,何必抱着云蔚小心翼翼在湖底潜行,向着一处还算平稳的湖边湿地而去。他未开口还好,一开了口,剧烈的头痛刺激,再加之胸中不适,最终,何必咳了一声,再也停不下来。 连续剧烈的咳嗽之后,何必脚步一踉跄,差点跪在湖底。足上的冰寒真气不断溢出,将软塌塌的淤泥冰冻,这才让他能走得稳妥。 只他这一步踉跄,却是瞬间失了掌控,真气一乱,冰壁破开,水流纷拥而入,何必一急之下,竟被水呛住。 关键时刻他抱紧云蔚,对方身上真气稳稳不撤,只他自己很是辛苦地吸了一大口水,带着血丝在水中呛咳出声。 云蔚一动,何必手上一紧,两人接触互动,云蔚身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混杂在湖水中。 紧接着,一个有些冰冷地,柔软的触感贴上何必。 云蔚抬头伸手,以一种环抱的姿势,抱住何必,贴在对方唇上,相互之间渡气,顺带将自己的鲜血,喂到何必口中。 腥咸的血液,还有不断从手指缝隙中渗出的液体,无一不昭示着云蔚的伤口又在裂开,但比起对方的伤,此时何必整个人都呆滞了。 从小到大,三世,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第一次有人亲吻他。虽说是为了渡气,但这种亲密又私密,乃至让他忍不住羞涩的举动,令何必整个人都愣怔了。 下意识的,他想推开对方。手上一动,云蔚抱他更近,一条柔滑温热的东西,更探入他的口中。 何必恍然回过神来之时,两人已从水底上了岸。云蔚背上手上血肉模糊,往湖边一躺,鲜血和着水草淤泥,半边脸孔上满是淤泥,只能睁着眼睛静静看着何必。 何必嘴角缓缓淌下一丝血痕,咬牙抬手,抱住云蔚:“撑住,忍一下。” 此地不可久留,需要另外寻找一个地方再行疗伤。云蔚轻轻眨眼,长长的睫毛下,眼里饱含着深意。何必伸手将人抱住,环顾四周。 两人此时所在,是湖边一处泥沼地,长着芦苇,翠绿可爱。不知名的鸟儿在芦苇丛中,因受惊而四散。若继续呆下去,指不定会有人循着鸟儿的踪迹前来。 云蔚整个人软在何必怀中,师徒二人狼狈不堪地躲进密林。何必来不及回头,便没有看到方才两人停留的泥沼地上,越来越多的鱼类缓缓靠近,亦有飞鸟落了下来,争相啄食混着云蔚鲜血的淤泥。 何必小心地抱着云蔚在林中穿梭,尽力掩藏身形和气息。只是受伤颇重,很有些心有余力不足。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何必听得前面一阵异响,带着云蔚一个翻身,躲进一处老树枯木之下。 一边将重伤的云蔚放在身下,何必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并五块灵石,以五行之力激发符咒,将两人身形隐藏起来。 这处枯木正处于一块坡地之上。坡地向上,是长满参天树木的密林,枯木往下,满是蓬蓬叠叠带刺的灌木矮树。借着阵法与草木掩护,何必缓缓放松呼吸。 云蔚手指微动,被何必收拢冰冻在球中挤成一团的灵气团子稍稍一动,隔空被他抓了出来。 那柔软的团子一落入云蔚血肉外翻,因何必真气覆盖带着了一层血霜的手心,瞬间便消失无踪。一个又一个球体被抓出,落入云蔚掌心,那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渐渐愈合起来。云蔚苍白发青的脸色,也慢慢变得柔和饱满。 何必压在云蔚身上,两人贴得紧密,稍一低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何必一边想着徒弟的体温有点低,一边则小心地再将气息收敛起来。对不远处渐渐靠近的人带了些许怨愤。 为何不走开? 何必如此想。一时间,四野静谧,鸟兽虫鸣皆无。何必后背一凉,右手慢慢抬起。 一阵脆响,一道寒光冲着枯树而来,带着烈烈风声,劈开老树,掀起岩石碎片。何必一跃而起,右手成爪径直捉向寒光。整个人轻巧地飞起,和寒光所处之处的人正对面。 夏无月也有些狼狈,但比起何必来说,却是要好得多。他走到此处,直接不对后劈出一剑,其他人没有,却蹦出来一个前不久他还嘲讽过的对象,看起来又可怜,又悲催。 夏无月正要开口,却见何必右手捉着自己羽剑,掌心鲜血不断渗出。瞬间,羽剑上被一层鲜血包裹,化作殷红的一把冰血之剑。 “喂!”夏无月出声道,刚上前一步,何必足下一发力,冲着他疾冲过来。蕴含巨大冰灵气的怪异剑中,飞出数道凌然剑意,刺向夏无月。 本就心浮气躁的夏无月反手旋腰,躲过何必的突袭。他才落地,何必又举剑而上,脸色凌然,眼中满是杀意。 夏无月抬手硬接下这一剑,何必掌心鲜血飞溅出来,还未落地,便又化作无数小冰刃,刺向夏无月。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让夏无月也红了眼。 “岂有此理!”夏无月大喝一声,抬手甩开下摆稀烂的大氅,反手自身后一抽,一支似大鸟尾羽的怪剑被他抓在手中,与何必手中剑直接缠上。 两个剑修似是以命相博,两相攻击,彼此都不由得后退几步,何必踉跄一下,捂着胸口咳了一声,盯着夏无月的双眼中杀气更重。 不能……让人靠近往后…… 他脑中已有些混乱,只有心底一抹念想让他苦苦支持,不愿放弃。 夏无月呸了一声,正要举剑,却突然停下了手。 一只手从何必身后伸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抖,那把奇异的剑消失无踪,何必身子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往后一厥。 “会……被吃……”何必意识昏沉之前,呢喃道,他紧抓着云蔚不放手,努力道。 夏无月远远听得,又怒又疑惑。只见一个一身是血的黑发青年抱着何必,低声温柔道:“别担心,是我大意,与师父无关。” 青年笑了一声,抬头看着夏无月,青金色的眼中满是笑意:“不会被吃的。” 别说只是混血,纵是它纯血老祖在此,也吃不下你徒儿我这么大一只! 第52章 徒弟难养(二十二) 夏无月见到云蔚的瞬间,下意识后退一步,被他掩在人身中的披羽瞬间显露出来,根根倒竖。 若是以原身来看,夏无月此刻是只炸毛的鸟,全身羽毛都倒竖起来,眼睛都变了色。 “你是谁?你为何在这里。”夏无月沉声道,声音有些尖利。 自他出生,再历经坎坷到如今元婴后期,只能心境突破化神。数百年来,已鲜有人或者东西,能直接逼迫出他现了真身——何况这人不久之前,他还调笑过。 那时眼前之人,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混着斑驳兽血的混血而已。 可…… 夏无月瞪大眼睛盯着一身是血,脸上甚至还蹭了块泥的云蔚,身子有些抖。对方青金色的瞳孔美丽又可怕,令他想到一些不好的对头,尤其是鹏鸟类最爱,亦是死敌的生物。 “你再不收起羽毛,你在人间的伪装,怕是要到头了。”云蔚抱着已然陷入昏迷的何必,身上恐怖的伤口翻涌挤压着,不断愈合,黑红色的血水肉沫被挤压出体外,粘在腰带上。 夏无月身子一抖,又恢复成那个人人眼熟的娃娃脸高人。隔得远远地,他鼻子一抽,脸色一变:“你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我感觉到有很多……正在靠近!为何你周身透露出那么多灵气!” “湖底有灵脉,我把灵脉吞噬了大半。”云蔚神情自然,在夏无月瞪圆的眼中,抱着何必两步便到了对方身前。 “你在想什么?” 夏无月后退两步,眼睛都变色了:“我在想……你师父真倒霉。”他扬起嘴角,勉强笑道:“竟然不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 “我说过,不许说他。”云蔚低声道,眼神一变,竖起的瞳孔冷冷地盯着夏无月:“看到你我会想起一个妖修。跟你一样是禽类,爱多嘴,爪也多。于是……我拔光了他的尾羽。” 夏无月蹭蹭后退十步,一脚踩在一只窜出来的绒鼠身上。 小小的绒鼠叽一声尖叫,一片叽叽喳喳声音响起,夏无月一扭头,差点又要炸毛。他身后密林中,渐渐闪起无数亮点。高高低低,带着兽类特有的腥膻味道,还有各种声音。 “这些都是你引来的?”夏无月往后靠了一步,扭头冲着云蔚道,脸色很是难看。一只绒鼠不可怕,哪怕绒鼠的铁齿铜牙和金爪能抓破金丹修士的身体。但它不过拳头大小,身体柔软,只要不激得小鼠发狂,也无需畏惧。 但一群绒鼠聚集到一起之后,夏无月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了走。只可惜他的混血只多了被羽,没让他生出双翅。 “小胖鸟,带我飞。”云蔚出声道,原本就很是抑郁的夏无月差点呕出一口鲜血。 你才胖你全家都胖! 猛然回头瞪着云蔚,夏无月皮笑肉不笑:“呵呵,不好意思,我没翅膀,飞不了啊!还有,我哪里胖了?” 云蔚摇头:“真是个没用的小鸟,枉我还以为你能飞。” 夏无月炸毛,几步走到云蔚身边,抬手去摸何必:“我是不能飞,但我能把你师父捞起来让他带你飞!” 说着,夏无月手往腰部一摸,一个不过三指宽的羊脂玉瓶出现在他手中。红色瓶盖一拔,一股甜香先飘了出来。 “九转还神丹。可以活死人,疗白骨。”夏无月下巴一抬,指尖掂着药丸递到云蔚面前:“你还不给你师父喂下?” 云蔚鼻子微微一动,侧头一动,张口将夏无月指尖药丸吞到口中,连对方一点指甲都没碰到。 夏无月目瞪口呆,终是没忍住跳脚:“你——老子这么多年东拼西凑,我师门耗尽心血,才给我了做了一瓶子不过五颗!我拿一颗出来是看你是妖修让你给这么人修吃了以便断了师徒情分免得沾染因果你一口吞了休想再从我这里拿到第二颗——” 夏无月压低声音的咆哮在云蔚的下一个动作中戛然而止。 含住药丸之后,云蔚温柔地扶起何必,低头吻下,一边用舌尖顶开对方双唇牙齿,一边将口中要化不化的清香药丸喂了过去。 夏无月脸色变来变去很是好看,直到云蔚喂了何必服下还神丹,咳出几口淤血缓缓睁眼后,他才扭头看向一边。 越来越多的灵兽妖兽聚集了过来,林中虽是安静,但从上到下,到处都是各种兽类禽鸟乃至虫族虎视眈眈的视线,纵是夏无月,也忍不住后背发凉。 乱拳打死老师傅,绒鼠多了咬死大妖兽。夏无月慢慢往云蔚何必身边靠了靠。 何必一口气没提上来被云蔚一摸颈椎,直接昏厥过去。意识昏沉头部全身剧痛之时,似是听得一只毛色华丽的古怪大鸟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恍惚中,他仿佛置身在一处神奇的地方。 临水的小台,栏外是各色的莲花,荷叶不过巴掌大,颜色翠绿。花开之后,是大大小小的莲蓬。云蔚懒洋洋依在栏杆上,笑眯眯看着自己。 很过分的是,那懒包居然光着脚,用脚趾去夹荷花,末了,再用脚夹着一支清香四溢的荷花往自己身前递过来。 何必只觉得额头一阵突突的跳,懒成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为什么要用脚啊?鲜花何辜! 大鸟呱呱叫着,突然发出成年男子的声音。 “哈哈!吃了……的洗脚水,就是老娘的人了!”说着,那怪鸟一拍翅膀,噗咚一声跳到何必身边的地板上,冲着何必拍起翅膀来继续怪叫:“起床了起床了!再不起来就要被吃掉了!”怪鸟呱呱叫着,甚至用长长的喙要来叼何必,云蔚抬手要来帮忙,却是一骨碌滚下栏杆,落入湖中去了。 何必猛然睁眼,眼前一片模糊中,只见得一张有些眼熟的包子脸,恍惚中竟是看成那怪鸟模样。 他抬手就是一掌,啪的一声,何必手上一痛,人也清醒了。他眨眼,只见自己手还贴在夏无月的包子脸上,对方歪着脑袋,一声不吭。 比这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虚弱地躺在徒弟怀中。而从何必的视角看去,云蔚身后,夏无月身后,是无数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各种动物。 若在以往,这么多动物,何必会想着,可以吃,可以卖,等于大把的灵石。只是方才从诡异梦境中醒来,何必脑中无比清醒。 他记得自己是在秘境中,还是过了红线的危险区。在这往日甚至折损了不少金丹的未知世界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种类不一,数量繁多的动物,何必可不觉得是件好事。 夏无月平白挨了一巴掌,眼泪在眼中转悠,死活不掉下来。他往后一仰,站起身来,甩手扔了件披风给这糟心的师徒二人。 “醒来了就快走,这地方越来越古怪!也不怕给分尸吞了!”夏无月瓮声瓮气道,抬手想摸自己脸颊,还未触到,先拿出一件大氅披在身后。 何必尴尬警戒地动了下身子,云蔚忍着笑扶着他站起身来。师徒二人环顾四周,除了一个披着大氅的夏无月,周遭怎么看怎么诡异。 何必口中还有鲜甜的气息,原本剧痛导致溃散的神识清明起来,何必扭头看着自己一身是血的徒弟。 对方身上血污一团,但脸色红润有光泽。双眼明亮有神,鼻梁高挺,双唇—— 何必将头扭向一边,右手抬起,虚空抓了一把。 林间的水气被迅速聚拢到他掌心,化作一把浅蓝色冰剑。何必自腰中掏出一件衣服扔给云蔚,左手拉着对方,原地一跃,右手冲着满地兽类扔出一大把灵珠。 夏无月同时腾空而起,一行三人瞬间飞高,低头看着林中动物们争先恐后地扑向方才三人站着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数量看得人心惊。 感觉到何必抓着自己的手一紧,云蔚心中一动,安抚性道:“师父别怕,不会被吃掉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引得夏无月忍不住扭头看了两人一眼。 三人飞了一会,小心翼翼往一处小瀑布处落下。 “居然没碰到其他人。哼!”夏无月揉了揉肩膀,抬脚往瀑布中走去,被何必伸手捉住大氅。 “干嘛?”夏无月没好气道,眼前冷不丁多了一只瓷瓶。何必面上带了些许不自然:“方才是我冲动了。这药……” 夏无月粗声粗气冷笑两声,声音怪异:“不用,区区药丸,我从不缺。”说着,他扭头看一眼已下到水潭中,开始清洗身子的云蔚。 若不是这怪物在此,我定是要打你一顿的!夏无月心中如是想。 仿佛听到他心声,低头潜水的云蔚猛然抬起头来,双目有神盯着夏无月。 云蔚身上血污被洗净,一头黑亮长发披在身后,只露出劲瘦有力的胸膛,齐腰深的潭水波光粼粼,扭曲拉长了倒影。一时间,何必与夏无月心中不由一窒。 一个是因为对方无形中露出的威压,另一个则是不由自主,想到了别的地方。 诸如……初遇时那个消瘦青年,如今身材实在太好! 第53章 徒弟难养(二十三) 何必初见云蔚,对方给他的感觉像一根麻杆! 高且瘦,干瘪不饱满。除了一双眼睛看起来神采飞扬,其他毫无出色之处。是故当时,整个门派的人都不以为意,以为他何必收徒不过玩玩,云蔚此人,不过尔尔。 何必目光在云蔚身上停留了几下,不由得强迫自己飘远,去看那飞落的水花,瀑布崖上长相奇怪的植被—— 突然间,何必脑海顿悟,他扭头看向云蔚,眼中多了几分深思。虽然他现在还是全身痛,灵台有些乏力,但他没瞎。 之前在湖底,那身受重伤的金丹修士临死一爆,可是差点把云蔚炸了个对穿。 何必没忘记自己当时抱着云蔚的感觉,那种一手粘腻,四处血腥的感觉,令他不由得恍惚想起当年。 一个人留有神识,活生生看着自己肠穿肚烂,被兽咬虫噬是什么滋味? 云蔚当时可说是垂死,何必觉得自己能异常冷静地给对方止血,踉跄着寻找活命机会,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坚持。自己这份坚持,是对还是错? 似是察觉到何必的目光,云蔚抬头,从水中仰望着何必,眼中满满是深情,看得夏无月又忍不住要抖出背羽来。 “师父。”云蔚低声道。他声音本就好听,也不知是受伤还是受了点寒气,此刻声音更是低哑了几分,唤一声师父柔肠百结,情谊满满。 何必慢慢后退一步,手紧紧握成拳。他心情复杂地看着此刻看起来通身完好的云蔚,稍稍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他的后退,云蔚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他抬手向着何必伸出,掌心向上,嫩肉明显比一般的肌肤更柔软鲜嫩,带着点粉色。 “师父受伤之余,也不忘用真气为徒儿疗伤,更将灵脉原髓冻住,以备徒儿不时之需。这份心意,我不知何以为报。”云蔚扬起嘴角笑了笑,眼中一片黯然:“是了,我如此怪异,师父会惧怕我也是当然,只是……哪怕这个世界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师父一根毫毛。” 夏无月站在一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只哪里不对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看着似乎很多话要说的腻歪师徒,他悄悄后退几步,窜上了树。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他上的是一颗青桐。夏无月坐在树杈上,一手托腮一手从怀中摸了灵珠,嗑瓜子一样吃起来。 何必盯着云蔚,心中百般思绪,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是诧异徒弟身上伤势好的太快,一边高兴又忍不住担心。认识云蔚之前,何必从未见过能直接以吞噬灵物修行之人。也从不曾见过重伤之后,进补灵气便可肉白骨之人。 电光火石中,何必突然想起当初云蔚说过的话。他曾说,他的鲜血可以增进修为,同理,万千世界中的灵气,也能随时为他所用?如此逆天,若是被人知道而说了出去…… 想到此般,何必扭头看一眼坐在枝头翘脚吃灵珠的夏无月。一时间,他将对方那张娃娃脸和梦中那只聒噪奇怪的大鸟重叠了起来。何必忍不住一抖。被他一瞪,夏无月差点被灵珠噎住,见状,炸毛的鸟也回瞪。 云蔚再次出声唤了一声,声音九转十八弯,委屈得很,听得夏无月差点一头栽倒下树。 “阿必……”云蔚低声唤道,听得何必扭头便凑了上去,伸手就是一掌往他脑门上拍,靠近之时,何必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出掌的气势汹汹最终变作化雨春风。 “伤都可好了?”何必千言万语只得一句,站在小水潭前,身子微倾,一手摸在云蔚额头。掌心之下,青年饱满的额头温热,触感极好。 何必眼神有些飘忽,云蔚伸手一拉,将自己小师父拉下水。夏无月咳了一下,被云蔚一瞪,摸着脖子直接装起鹌鹑缩到一边。 何必歪倒载入水中,他一头撞在云蔚胸上,先不说自己脑门有些闷痛,光听那撞击声,便可知云蔚受到的撞击也是不小。 “有师父在,怎么会不好?”云蔚右手往而后一撩,耳后脖颈处,颜色较浅,似是刚长出来的鳞片一闪而逝。 何必半身湿透,一脸平静地瞪着云蔚:“何苦把我拉下来。” “我只想跟师父在靠近一点。”云蔚笑弯眼睛,黑发垂在身后,让何必有种错觉,似乎看到一条尾巴在拍动,因为兴奋。 “师父总是满心愁绪,可愿与我一说?”云蔚伸手靠近何必,却是将对方垂在脸颊的一丝发丝撩起,别到耳后。这动作太过亲昵,纵使何必,也有些难言的诧异。 “也许到了今天,在师父心中,我还是不太可靠。但我想成为师父可以依靠,能够信赖的人。”云蔚的手顺着何必耳朵慢慢向下,指尖擦过对方的脸颊,顺势搭在对方肩膀上。 “我想站在你身边,以一种非弱者的姿态。” 云蔚如此说道,眼中似乎能闪出光来:“从初见,再到现在,总是你在全力照顾于我,师父可愿,再多一点信赖于我?” 何必扭头看着自己肩上的手,稍稍皱了下眉:“我——” “师父,我心悦于你,我不想当你徒弟,我想成为你的伴侣。”云蔚轻声道,低头凑到何必身前,突然表白。 何必被这声如呓语内容骇人的话语惊得瞪圆眼睛,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云蔚一把抱住,清醒状态下,彼此双唇相触。 和在水下世界冰层壁垒中不同,此时两人的接触清晰而明朗。东方红日微微探头,橘红色的光芒从山那头微微露出,远远地落在地面山间。 日出方向正对何必,纵使不那么刺眼,他也忍不住眯起眼睛。他所见的,是无垠天地,绿树森林。他所感触的,是突如其来的神情,还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云蔚轻轻放开何必,双眼神情地看着何必,小心地,带着几分期待望着对方。晨风从山中穿过,带着林中独有的草木香。飞瀑流水被吹起,有几滴落在两人脸上,身上。 本该气氛正好,一个喷嚏惊扰。 一声响亮的喷嚏声响起,被两人遗忘在一边的夏无月无辜地揉了揉鼻子,站起身,扭头看向不远处。他从安静的壁上观鹌鹑,瞬间又变成那个威严的大能。 何必转身看向夏无月所望的方向,云蔚直接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低声道:“阿必,那个家伙其实是个鸟毛怪。看起来年轻,一把年纪了,果然禽类,小肚鸡肠。” 夏无月刚拍了拍大氅作高人状,闻言脸都气得有些扭曲。回头看一眼瞎人狗眼的狗男男,夏无月一肚子火撒向御剑而来的修士。 他腾空而起,手中光华一闪,羽剑映着晨曦之光,璀璨两眼。 几声惊呼后是重物坠地之声,夏无月抬脚往前走去,留下一句:“纵使我小肚鸡肠,也比不过你袒胸露乳占人便宜!” 夏无月一走,何必也动了脚步,云蔚顺势拉住他的手,被何必轻轻甩了一下。 “你方才所做所为,我只当大梦一场。”何必低声道,甩开云蔚的手:“我……哪里有你值得心悦的地方?你年纪还小,见过的人不多。不要因为我一时所为,就错付了感情。你的满腔真意,应该留给你真正喜欢的人。” 看何必头也不回要离开,云蔚双手抱在胸前,朗声道:“那师父可曾心悦过谁?为谁交付了全部真心?” 何必真气凝结在身,水流作冰,冰蓝色的长剑缓缓浮在他身前。 右手执剑,何必左手拭剑,阳光轻柔地落在他脸上,恰到好处掩了他几分脆弱:“我不知,所以更不能随意辜负。”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过身来,看着云蔚,眼中莹莹有光:“你心性率直,天赋异凛,我如今是越来越后悔,我只怕有一天我也保护不了你。本是想报恩,结果却害了你。” 云蔚挑眉:“报恩?” 他语调微扬,脸上难得带了丝诧异。何必扭头看向不远处,隐约刀剑轰鸣,还有人声惨叫。 “你先穿上宝衣,等此番事了,我二人寻一处安全隐秘之地,我慢慢说与你听。” 云蔚点头,不在黏糊,跃出水潭,披上被他护得完好的乾坤袋拿出浅蓝边纹的宽袖衣衫穿上,顺便摸出一块肉干,叼在口中。 长发青年宽袖临风,衣袂飘扬,本该帅气英俊,偏偏嘴中多了一块肉干,且那肉干似有些眼熟。引得何必多看了两眼。 云蔚咬得干脆,站到何必身边解释道:“这是我在综门山中抓的竹雉。全身最美味的,便是这腿!肉味劲道,很是奈咀。禽类最好吃的,便是腿和翅了。” 云蔚笑嘻嘻道,看着何必笑容亲切:“不过那夏无月是个没翅膀的胖鸟,再看他腿,长了那么多年,味道已然不好。” 先不论夏无月被人戳穿老底,鼻子发痒,何必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凌乱万分。 徒弟不是人了,看自己不顺眼的所谓青年翘楚也不是人? 若是哪天他被告知,身边很多不是人,何必觉得自己怕是都能接受。 但是…… “为何你总知道那么多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何必正色道,“还有,叫我师父。” 云蔚缠紧腰带,点头应允,此刻他看起来又是往日那副乖巧淳朴的模样,只眼中满是狡黠:“好的小师父。说来话长,不如跟您方才说的一样,此番事了,我们细细来说?” 第54章 徒弟难养(二十四) 细说之前,还是要将眼前之事平了才是。 吃完肉干,云蔚打头,披散着黑亮长发,步伐稳健。何必在他身后,眉头皱得死紧。之前差点肠穿肚烂,如今真的没事? 云蔚在水潭洗浴时,何必该看的早就看了,除了看不到的地方和不能扒拉着仔细看的地方,云蔚在水底一身稀烂的皮肉已经长得差不多,只一身浅粉色。嫩肉分明。 似是察觉到何必的目光,云蔚反手冲着何必伸手,先前掌心的一抹粉红,此刻已消失干净。他掌心白嫩,手掌宽大,连一点茧子都没有。 何必伸手过去,顺着云蔚的姿势摸着对方手。肌肉分明,骨节硬朗。体温比自己稍稍低那么一点。顺势摸上手腕命门,云蔚一动不动。 何必真气顺着云蔚手腕命门而入,脉息比一般人等稍稍慢一点点,却也沉稳有力。 “综门修士!仗势欺人!” 一声怒喝,吸引了师徒二人思绪,穿过树林,一处小平原上,三五成群三堆修士,一须发皆乱,神情狂暴的白发剑修颇是狼狈地剑指夏无月,双眼隐约带了点红。 夏无月站在人群中央,神情自然,面带讥诮。一张口更是吐出无情话语,字字如刀:“我再不堪,也比你优秀。一边喊着天道不公,一边怨天尤人怪别人抢你运道,司马啊司马,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你长进过!秘境秘宝无数,写你名字了?看到别人比你优秀就是他人夺了你机缘法宝,你脑子里不是脑浆,是豆腐渣吧?剑者出鞘有道,你半分剑道也无,除了当个出头椽子,还有什么用处?” 说着,夏无月微微偏头,瞄一眼身后师徒二人:“你看你,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硬说我抢了你的灵气,见面就要打,打也打不过,有什么意思?” 云蔚见到那个叫司马的老头,眉头一挑。之前和卓远还有大蛇等雪莲子成熟时,半空中胡乱砍人的,不正是这剑修? 再看一眼其他人等,云蔚心中一哂。讨人喜欢的人类果然不多。除了自己小师父,还有小师父的师兄,大多都是些不可爱又麻烦的家伙。 “你说出花来,老夫也是不信的!”司马怪笑道,神态癫狂:“你当时分明就在湖边,那等冲天灵气,难道你不心动?你元婴大成,我不信你不想再进一步!” 夏无月冷笑一声:“是啊,我是在湖边。那又如何!湖底灵脉人人可得,你为何就死盯着我了?”说着,夏无月也有了几分火气。 他有些冤,不过半夜吃了几口月浆,见着师徒两人潜水,好奇之下就被撵着打了。那湖底灵脉虽然令人心动,他夏无月倒未必非得不可。而且…… 真正坐收渔利的,正是后面缓步而来的师徒二人! 瞄一眼几乎身着同款衣物的云蔚与何必,夏无月反手一剑,将司马击退两步。 “此刻你们气势汹汹围殴我,是打着什么主意,非得要我说破么?”夏无月一一看去,面上讥讽神色更深。 “散修不易,也不是你们围殴他人的理由,还是你们以为,少了一个夏无月,长生大道上就多一个你们?” 夏无月昂起下巴朗声道,一番言辞说得在场众人神色各异。何必抬眼看去,都是些有名有姓的修士。 狂剑司马算是散修者中有名的剑修,只是多年未进阶,此时看来,已隐约有心魔生出。 在他身边一身青衣裹着玲珑身材的美貌女子,眉如弯月,眼含珠光,似嗔非嗔,令人见之心生怜惜。一双芊芊素手上戴着十个指环,每一个指环上连着深入手腕的细小青链。玲珑派的长老妙手青娥,但凡出手,必见血光。 女子身边站着一身着青袍的老者,右手掌心微红,若不是何必仔细端详,只怕只当对方是普通金丹修士。青袍老者掌心微红,正是归元派中人,只是不知道是长老,亦或是林子扬的师父。 其中还有一人,让云蔚与何必意外的眼熟。那人戴着一个银色面罩,全身包裹在绷带下,连一丝肌肤都未露出。师徒二人甫一出现,对方头微微一动,侧目而来。 黑色眼罩下的那人应是难以视物的,却偏生冲着云蔚与何必微微点了下头。 何必手一紧,继而松开云蔚。他迈了一步,挡在云蔚身前,与夏无月齐身而立。 “如此热闹,倒是少见。”何必开口道,脸色如冰,惜字如金。 他的出现倒不算突兀,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压抑气息,在场之人倒也感受了到,可见何必与夏无月站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嘀咕。 不说这两人都已经打起来了么?为何此刻看起来居然是一伙的?再看一眼传说中二人争执的中心,那个看起来似乎有点能耐,但也不过如此的弟子,众人有些放下心来,有些心思多的,又忍不住想得更多。 四大门派和散修进入秘境,与受保护的筑基弟子不同,生死由命,机缘自寻。故而有些心思不正的,也会使出些许手段,只不做得过分,四大派倒也不好或者因着其他心思,管得太多。所谓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青衣老者见何必出现,胖乎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端的是和煦可亲:“逍遥派,何仙师,久仰久仰。我那顽劣弟子承蒙关照,如今得见,仙师果然不凡。” “溧阳城外至如今,不过一年,归元掌名声在外,我也耳闻。”何必眼皮都不抬:“只是较量归较量,贵派弟子何苦毁人丹田,断人修行之路?” 老者哈哈一笑:“非也非也,我派讲究从心,心中有执念,必堪破之。子扬的执念,是对仙师的一丝眷念,若不是仙师身份尊贵寻常难以一见,子扬也不会执意扬名,只为求仙师一眼。” 夏无月嘻笑一声:“哈,这话有趣,害我以为这是联姻之喜。” 云蔚叹了一声,冒出头来:“这位长老,你弟子执念的,怕是我吧。” 说着,云蔚一脸淳朴在众人看向他的诡异目光中道:“想当初,我不过是运气好,一把上好的龙鳞草引得归元掌瞩目,为了玲珑派一位美貌师姐,那位前辈便要我告知药草生长之地,但机缘难得,弟子如今也想不起来当日误入的山林如何再进得去。一番解释,前辈不耐听,抬手便要教训于我,恰好——”云蔚侧头看一眼何必,眼中满是孺慕:“恰好师父路过,替弟子挡了前辈一掌。” 云蔚这话说出来,引得夏无月轻笑。他寥寥几句,便将当时林子扬持强凌弱,企图杀人夺宝之事说出,纵是事实,也让老者面上有些尴尬不快。 他乃归元派林子扬的师叔岑无牙,对林子扬这一天赋弟子很是疼爱。当日林子扬回到门派,口中说的可并非这事。只说逍遥派中的剑修看不起人,竟以树枝为武器,更影遁而去,实在看不起一般散修。 当是时,还有数个散修门派受邀参加宴饮,闻言,几乎个个义愤填膺。只恨不得联合起来,将那些所谓传承弟子好好教训一顿。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事情真相被揭露出来,令岑无牙面上很是不快。 当日之事他们未必不知道有□□,只是没有多问而已。散修不服门派弟子,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理由。 岑无牙面上笑容一敛,冲着云蔚道:“口舌伶俐,颠倒是非,你这小儿可是想要扰乱我门与玲珑派的关系?” “小子何德何能。”云蔚从何必身后探头,一脸无辜。 “确实。”岑无牙身边一身裹得严实的人闷声道,声音喑哑古怪,粗粝难听。闻言,岑无牙不由一皱眉。 “城守难得出声,莫不是——” “一面之缘。”那裹了一身的人冲云蔚何必点头,手中一动,一张小小的令牌飞入何必掌中。 青铜浇筑的令牌,六瓣花印下刻着篆体的溧阳二字。对方包得严实,只露出带着瘢痕的一点嘴唇,云蔚何必偏生看出了几分善意。 “当日来不及,今日补上。”溧阳城守远远道,一行修士中他修为最低,却无人掠其锋芒。 随手将令牌交给云蔚,何必再度上前一步:“说来,还未请教诸位,不去寻觅机缘,与夏兄切磋么?” 岑无牙冷笑一声,不再作声。妙手青娥衣蓉娇笑一声:“我等推演,推测西南有异宝,一路过来竟见夏仙长在此,故而出声询问了两句,只不过……” 她一双美目轻瞄狂剑司马,红唇上扬,似笑非笑:“司马先生见剑者心动,我们虽不是剑修,倒也知道,剑道高手相互切磋,也是难得之事。” “于是诸位便见证两位剑修切磋?”云蔚笑眯眯道,眼神在众人身上来回,有些意味深长道:“如此看来,我和师父晚来了一会,不然岂不是正好?” 当他瞎了不成!在场诸人恰好是十二人,分组而立,站位巧妙,若他和小师父晚来几步未打岔,这伏魔诛邪阵就要摆完了! 云蔚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心中带了几分恶作剧的意味。若是自己所在世界的那只肥鸟得知自己当年诛邪的阵法被用来围困他的同族,不知做何感想! 第55章 徒弟难养(二十五) 溧阳城主后退一步,看似轻描淡写,却让在场众人脸色一变,夏无月一脸傲然,云蔚但笑不语。何必只觉有些诧异,妙手青娥衣蓉脸上神色一变,看向溧阳城主含怨带怒,一双美目令人心动。 可惜她目光流连的,都是些不解风情的粗鲁汉子。 溧阳城守童俊双手拢在袖间,低头不语。岑无牙怒极,却也只能瞪视他,夏无月此时回味过来,脸上一派肃穆。 狂剑司马见他,不过问了两句自己为何在此,寻的何物,紧接着便是一剑砍来。出手狠辣,说是切磋,倒不如说是以命相搏,为的就是引得他发怒。 夏无月后退一步,盯着眼前众人。适才他见在场的不过是金丹,其中两个元婴,更还有将将金丹初期的蒙面人,不由大意了几分。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乌合之众,随意组合,分明是团队合作,各有所图为利成团! 可他们针对自己,又是图的什么? 夏无月再后退一步,几乎与云蔚齐身,站在何必身后了。云蔚似笑非笑看着他,夏无月才恍然。方才不知为何,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如今看来,却是有些折了身份的。 一个剑修,站在另外一人身后,不战而屈,实在是…… 他刚要上前,云蔚抬手扯住他,手指灵活地摸在夏无月腰间,不知戳到哪里,瞬间,夏无月只觉自己差点炸了全身翎羽,露出真身来。身子又酥又麻,脚也有些发软。 何必宽袖白袍站在两人身前,将云蔚的那点小动作遮了个严实。除却童俊因为角度稍稍看到一点,且贴心的又挡了别人视线外,也没几人看到那背地里的动作。 “狂剑司马似是心绪不稳,可还要比试?”何必朗声道,环视着在场诸人,目光落在岑无牙身上:“诸位既然是要寻找法宝,我等也无意断各位机缘的。” 何必身子稍稍一侧,让出一步:“我等决意在此地寻找写药草,总不至于……连这个地方,诸位都……” 岑无牙冷笑一声:“说笑,说笑。”言毕,他也后退几步,适才一行人等分开站着造成的无名压迫感瞬间消散。 狂剑司马刚要开口,岑无牙自怀中抛出一物丢了过去,司马伸手一接,仰头服下。 他动作很快,还是被云蔚等人看了个正着。岑无牙扔给司马的,是一粒有奇香的药丸。原本神情狂乱双目赤红的司马吞下药丸之后,颓败的脸色缓缓转好。 他与岑无牙很是干脆,扭头就走,余童俊在最后。 “前些时候有预言。”童俊粗哑砥砺的声音很是扎耳,他包得严实,瘢痕满满的嘴唇只张开些许。靠得近了,何必发现,他是用腹语和胸腔发音,难怪含糊莫辨。 “什么预言。”夏无月没好气道,童俊脚步稍快,从三人中对穿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入耳却如雷鸣。 “前些时候有预言,天降奇缘,得知飞升。” 低低的一句话如重鼓敲在三人心中,何必百思不得其解,云蔚与夏无月心中倒是另有想法。 见童俊腾空而去,犹如一只黑羽大鸟,何必忍不住皱起眉来,夏无月先出声问出自己心中疑惑:“这溧阳城守境界不高,但最近很是声名在外。如今还能跟金丹元婴打成一片,只是我看那群人有些不对,这怕是与虎谋皮吧!” “溧阳城守不是一个愚钝之人。”云蔚轻声道,眼中金光一闪而逝:“我倒有些好奇,那所谓的传言。” “如果真有那种东西,只怕整个修真界都会轰动,继而大乱。”何必使劲回想两世记忆,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有这么一件事情,心中一乱,只觉喉头一甜,张嘴又吐出一口淤血来。 他一口血吐出,只觉胸中憋闷感散开,冷不防身后云蔚一个抬脚揣在夏无月膝盖上,差点将堂堂大能踹个四脚朝天。 “师父可还好?”云蔚关切道,一边冲夏无月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夏无月脸色铁青,伸手指着云蔚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 冤孽,冤孽。难怪日前自己随手卜卦,下下之相。现在看来,不就正应对这师徒么?也怪他自己,没事无聊去撩拨什么! 夏无月越想越悔恨,只看着云蔚走到何必身前,关切慰问,眼前似是被强光灼烧,令他很是不适。 “先前我昏厥之后,你还遇到了什么?”何必拍了下云蔚扶着他的手,淤血中隐约带着一股药香,和他睡醒转时感觉到的口中清香一致,应是极其贵重的药丸。 何必虽是问的云蔚,目光已转向夏无月。秘境一番接触,他是更加不懂这剑修心性了。 以往,何必自问从未得罪过夏无月,还得对方嫌弃。如今在秘境中遭遇,竟意外地发现对方另外一面——不再是综门里传言中的高傲天才,更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少年。偶尔间流露的神情,竟会让何必想起云蔚那个小宠物。 夏无月见何必盯着自己,下巴一抬,冷哼一声,双手往身后一背,走了两步:“我给了你徒儿一颗九转还神丹,只要你神魂俱全,还有一丝血肉,骸骨未失,就能长肉生血!” 何必一边惊讶对方的大手笔,一边脑子里忍不住想歪了。不能怪他,先前云蔚一口一个胖鸟的称呼夏无月,此刻何必见得夏无月挺胸凹肚背着手走路的样子,可不像一只踱步在地的鸟儿! 只是,九转还神丹何必曾听过,没曾想到自己竟然有吃到的一天。五行相生的千年份灵草淬以上好灵髓,极难得的疗伤进阶灵丹,一想到此刻自己身周盈满了还神丹的药力,何必心中一动。他冲着夏无月一拱手:“夏师兄,我此刻有及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与徒儿去一处暂时闭关——” 夏无月怪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在意:“我也不是那种喜欢盯着谁人之人。” “一炷香,不,半柱香即可。”何必伸手拉住云蔚,转身往一边的山崖走去,山崖上攀爬着绿色藤蔓,隐约可见得一道细小的裂缝。 何必足下生风,拉着云蔚直奔那崖壁而去,在夏无月诧异的目光中,师徒二人稍稍有些勉强地挤进崖缝。 夏无月瞠目,摸了摸下巴:“麟族都爱钻地缝?” 何必带着云蔚躲在藤蔓之后,未等云蔚开口,何必右手汲取水气凝冰,小小的冰刃划破自己手腕,温热地鲜血淌出。 云蔚刚要开口,何必已将自己手腕递到他唇前:“九转还神丹大补。我已无碍,若是没有记错,你受伤也很重。但能得一颗已是不易,趁如今药力尚未完全被我吸收,你……”何必有些犹豫。 人修、妖修进补很少直接引血,多半是服用丹丸或者药草,最多是进食料理过后的灵兽肉类。自己这番作为,有些强人所难了。 九转还神丹进入人腹中后,会融化,再顺着周身血液流遍全身,修补筋脉,滋养筋骨。何必化开自己手腕后,淌出的鲜血中蕴含的丝丝灵气跟着鲜血渗出,带着一股腥香。 云蔚深深看着何必,近在唇边透着灵气的鲜血很是诱人,但更令他怦然心动的,还是这手腕的主人。 见着对方有些不安的神情,云蔚慢慢低头轻轻含住何必淌血的伤口。他温柔吮吸着,双手捧着何必左手,仿佛捧着世间最在意的珍宝。 何必慢慢运气,自身灵气游走全身,将血液中残余的灵气聚拢起来,刚要开口,却被云蔚接下来的动作惊呆。 云蔚吮吸完何必手腕伤口处渗出的鲜血后,他头也不抬,只微微抬头,继而伸出舌头,在不大不小的伤口上轻轻舔舐起来。他顺着云蔚的手腕慢慢向下,从手掌,再到沾了血迹的指尖。一根一根,虔诚又小心的舔过去。不知是体能提升,亦或混血的云蔚自带能力,何必手腕的伤口迅速结痂痊愈起来。 何必左手被捧住,整只手给云蔚小心又怜惜地舔了一遍,莫名的,何必后背一麻,整个人不由抖了一下。 见那红色小舌在自己指尖缠绵,带出几分旖旎,何必手一缩,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云蔚一把拉住摁着后脑,温热的唇印在自己唇上,不久前还在自己指尖缠绵的舌头小蛇一般,滑入自己唇中,不断挑动着自己,让自己茫然无措起来。 何必挣扎起来,不知是他无意,还是云蔚大意,何必只觉得一股腥甜的味道充盈口中,喉头一痒,不由得尽数吞了下去。 他一掌拍在云蔚后背上,挨了他这一下的云蔚闪身出藤蔓,捂着嘴朝夏无月走去。 何必颇是心虚的在藤蔓后捂着嘴,半是懊恼半是无语。藤蔓外,云蔚放下捂着唇的手,掌心滴溜溜一颗玉米粒大小的红色珠子。 他手心摊开,将小珠递向夏无月,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有些嘲讽的笑道:“天降奇缘,得之飞升,你信吗?” 夏无月盯着云蔚掌心那小小一颗,迟疑摇头:“我不信。” “若是真的呢?”云蔚笑声比较低,随着他压低的笑,夏无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告诉我,你的真名。”云蔚突然板起脸,抬头看着夏无月,瞳孔瞬间竖直,青金色的眸子狠狠盯着夏无月,对方一个元婴大能,直接双膝一软,踉跄两步。夏无月一把捂住自己右手,按着右手臂上露出的羽毛,额头冒出冷汗,艰难开口:“我名……” 第56章 徒弟难养(二十六) 何必静心凝神,从藤蔓后走出,便见自己徒弟和夏无月互相推搡。 高个子的云蔚伸手揪住夏无月,要往对方包子脸上糊些什么。堂堂元婴大能,一脸纠结被人摁住脖子,双手拍打挣扎。 “你们……”何必迟疑道,夏无月一扭头,肥嘟嘟的脸被推得有些变形,他口齿不清开口:“你——” 他张口一瞬,云蔚手指一弹,一颗朱红小丸落入夏无月口中。见着小丸被吞下,云蔚松开双手,夏无月抬手摸了摸自己咽喉,咳了一声,扭头悲愤地看一眼何必,转身就跑。 何必微微抬头,看向自己徒弟。莫名的,他有些不快。 前段时间还对自己说心悦于己,不久之前还……此刻却跟别人亲密又暧昧——何必微微红了脸咳了一声,习惯性抬起右手,忍不住微微皱眉。 一时激动放血爽快,此刻手腕上伤口虽已不再流血,还有一道痕迹存在。因着手腕动作,有些刺痛。 “那只胖鸟别的不会,掐尖好奇撩尾巴却是一流。”云蔚走到何必身边,伸手拉着云蔚的手腕,从怀中掏出药膏来,小心给对方擦上。 白玉指尖,粉色指甲不长不短。动作轻柔得很,云蔚仔细地在何必手腕上擦好药膏。绕了半边,拉着何必左手:“师父,先前你我都有所隐瞒,此时亦无他人,更处在秘境之中。”云蔚狡黠一笑:“正适合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云蔚轻嗤一声。跟上云蔚:“是该谈谈了。” 何必印象中的谈话,是开诚布公,是一群人围坐一堆,神情严肃。 看着一身仙气飘飘伸手抓了灵兽手撕枝叉,更在小火架上烤起来的云蔚,何必抬手摸了摸眉心。最近忍不住皱眉太多,不知可会长出皱纹。 手指触到眉心时,何必手一停。 他眉心的红痣从出生便有。色泽殷红,微微凸出。和一般的胎记不同,这红痣也非寻常肉痣。小而圆的一颗,稍稍凸出来一点,只是颜色有些鲜艳不同。触及,是与何必脑门其他肌肤一样的手感。小何必曾对着镜子挠了半天,挠出血丝来,既没挠掉这小小一点,也未曾留下其他印记。 只是这么多年之后,何必方才一抬手,竟感觉到眉心的痣摸起来隐约有了些许变化……似乎,长出来了一点,也稍微,硬朗了一点。 再次触摸了下自己眉心,何必走到笑眯眯冲自己招手的云蔚身边,盘膝坐下。 震兑秘境中,植被茂密,灵草丰裕,养育了不少灵兽。灵兽皮毛光滑,血肉蕴含灵气。亦如何必先前采集血液的雪貂,又如此刻云蔚翻滚烧烤着的禽类。 烤得金黄焦香的肉发出迷人香味,云蔚一手将整只鸟儿撕开,递了一般给何必。 他一口咬下,热气从唇齿中溢出,肉眼可见着浓香扑鼻的汁水从肉中冒出,落入云蔚口中,顺着他唇齿向下,滴落在草地上。 何必接过向下滴着油脂和肉汁的肉,慢慢吃起来。云蔚吃得极快,三两口吃完后,他还很是怡然的打坐调息了一会。 天色碧蓝,白云朵朵,微风拂面,此刻时光正好。燃烧的火堆渐渐熄灭,只留下些许余灰,再过些时候,散尽余热,灰烬中再无星火。 自然如此,人如此。 何必盯着余温未尽的灰堆,心中突生感慨。突然间,他面前多了一只手。大而坚实,有着清晰纹路的手。 “师父,你可知,世间万物,除了人类,还有其他种族?” 云蔚轻声道,手指微微弯曲,五行灵气缓缓在他掌心聚拢。一会儿,五彩灵气聚成一条色彩鲜艳斑斓的长条,一忽儿,长条如活了一般,昂起花色头颅徐徐飞起,再化作五道霞光落下。 “我知。人类并非世间天道唯一的宠儿。”何必抬眼看着云蔚,面上神色不变,眼中有疑惑,还有些许怅然:“人类,妖兽,魔道。还有传说飞升之后的异世界,那里或许有更多我们知而不熟,亦或连见都未见过的生物。” “师父知道……神兽么?”云蔚玩起掌心的五道灵气来,明明是无形无相的灵气,偏生被他当成泥塑般,搓圆揉扁。 “听闻。传说上古有灵兽,游龙飞凤走兽。天海空三界,极深之地,灵兽一出,万兽伏从。”何必回想着自己曾听闻过的传闻,盯着自己徒弟看得认真。 “妖兽中也有传承,更有自诩为游龙飞凤后裔的。譬如综门华羽,据传便是飞凤后裔。”他斟酌着说辞:“呃,我看你形态也非一般,精神尤其好。便大胆揣测你是蛟龙后裔——” 云蔚轻笑一声,掌心五行灵气原本各自绕在一根手指上,随着云蔚轻笑合掌再摊开,五行灵气被捏成一团,或者说,被淬成一团整球。颜色也变得浅淡起来。 “师父见我斑驳半身未曾惊讶,见我直接吞吃灵宝也不曾惊惧。见我受伤,神色才稍有动容。师父之心,令徒儿……也忍不住要以诚相待了。”云蔚颠着掌心灵气团玩耍,左手伸向何必:“师父,闭上眼。” 他纤长的指尖缓缓触向何必,何必见着近到眼前的手指,慢慢闭上眼。 他闭眼的时候,秘境中狂风骤起,吹动空中浮云,遮了空中太阳。 何必只觉眼皮前微微一黯,继而感觉到无数细小亮光充盈在眼前。他不由“睁”了下眼。这一眼差点让他呼喊出声。 此刻他所见到的,不是普通的绿树、草地,碧空和浮云。 他似乎是飞在半空,从上而下俯瞰。原本一望无尽的震兑秘境,此刻就如一座白茫海面上的小岛。一个十字状的,缓缓在动的岛屿。 十字北方,蔓延入了那白色海洋。左右两端,似是一双巨大的羽翼,随时可以振翅飞翔。自己身后那一端,像被束缚住一般,正在不断被拉长。 可比起看到秘境全景更让何必惊异的,还是秘境之下,白色海洋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的一个东西。 秘境岛屿在移动,因为它似乎是依附在一个活物之上。那看不透真面目的活物缓缓走动着,要挣脱束缚,去到该去之处。 恍惚中,那看不真切的活物似是察觉到什么,隔着茫茫白雾微微动了下。 远远地,一声极其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直震何必心扉。他心如撞鼓,一时间似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一个力道轻轻贴在何必身后。比他身躯更大更有力,也更坚实的一个躯体,轻轻贴在何必身后。 然后,何必感觉自己越飞越高。大地、绿草旋转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间,岛屿消失了,只剩下小小的一点。出现在何必眼前的,是一个宽广深色的世界。 无数圆形如卵似的东西悬浮着,彼此之间或有黏连,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成两个半圆。更有的,是两颗完整的圆卵相互间只剩下小小一尾,已分离得差不多。 这个世界没有风,但每一个奇妙的圆球都在无风而动。无数粗细不一的金色细线不知从何而来,去到何处。金线蛮横地穿过每一个圆球,随着金色细线的穿透,原本黏在一起的圆球稍稍分开了来。已经分开得差不多的圆球,甚至彻底彼此间失去了联系,从此各自飞行,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 何必心中一动,有些酸涩感涌上心头。方才那分开的两个圆球,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诀别之感。 “你还记得那个巨大的蚌么?”云蔚的声音低沉温柔,轻轻响起在何必耳边:“那个小秘境就是依着在蚌身上的。” 何必身子一动,感觉身后力道稍稍重了一点,却在他能忍受的范围。 “秘境也是世界,是和别的世界碰触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可能变成一个‘核’,孕育出独一无二的世界。金色的,是法则,无处不在的法则。法则丈量一切,如果你不小心去到别的地方,也要遵守法则,哪怕……你原来是再如何庞大可怕的生物……” 云蔚的声音柔和动听,连他的发丝很柔软。 何必慢慢开口,说出自己心中的那些诧异:“所以,我这是看到了世界之外的世界?那些金色的线,先前让你饱受折磨,鲜血淋漓的金线是所谓的‘天道法则’?那……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何必抬手要去拿来云蔚抚在自己眼前的手,只见星空世界中突然光芒刺眼,原本安静旋转的星球飞速转动了起来,金色的线陡然拉直,又在虚空中沿着某个东西,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形状。 何必猛然睁眼,识海和眼前一齐看到一双巨大的,温柔的青金色大眼,深色的青,闪闪发光的鳞片。 何必在心中口里轻念了一个字,继而两眼一闭,身体向前一扑,被云蔚抱住,识海中的他被一尾美丽强大的青龙温柔地卷起,巨大的龙头贴在他眉心。 恍惚中,何必眉心的红痣微微一动,闪出一道璀璨光线,与虚空中另外数道光线相交,直接撕断了两条金色的线。 第57章 徒弟难养(二十七) 云蔚温柔地抱着再次晕厥在自己怀中的何必,单手环着对方腰部,一手轻轻将何必额前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他指尖在何必眉心抚过,于红痣上微微停留。 指尖与红痣相触,银色光华转瞬即逝。 还不够,还不到时间。 天空中的云朵散开,夏无月披头散发奔了回来,一剑对直云蔚,金色的瞳孔中是冰冷的杀意:“你居然喂我吃了你的血!” “我的血可助人飞升得道,溧阳城守他们苦苦追寻,我送上门给你,为何如此不高兴?”云蔚用袖子盖住何必,像是怕夏无月吵到他。 夏无月脸色一黑,须发皆竖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但你明知道我是羽族混血!吃了你的血我方才差点闹肚子当场泻肚!” 他越说越悲愤,眼中带了几分湿意:“我、我先前戏弄你,确是我不对,可你——” “纯血修行在于能将天地灵气直接吸收,以此淬体,在‘法则’失序之时才能撕裂空间去往别的世界。如今的你太过脆弱,我也只能强行喂你我的鲜血。”云蔚瘪嘴:“别不知好歹,你那老祖在我的世界,可是仰慕我已久!他要知道你吞了我的血液,怕是笑都来不及。”云蔚一本正经瞎扯,遥远的彼方世界中,一火红头发的男子狠狠打了数个喷嚏,将手中光可鉴人的宝镜拿在手中继续晃荡。 “谁在说我坏话?”男子在镜子只露出嘴唇,还有白而尖的下巴。 形状姣好的下巴上,红色唇角下塌,椭圆形的宝镜平常得像块普通的水晶镜。 红发男子执镜,右手握紧,疯狂摇动起来:“你特么的快把那条长虫找回来!没人跟我打架太无聊了啊!” 宝镜毫无动静,椭圆的镜面右上角,缺了一块的地方微微闪光,去往深邃不可及的异界。 此时,夏无月脸色更加难看,真身显露的他后背露出美丽的翎羽,手腕上,柔软的细羽蓬松而洁白。 “我觉得你肯定在瞎说……“夏无月哭丧着脸道:“我现在这样怎么办?我不能见人了!” “我觉得挺好的,挺可爱。”云蔚继续胡咧咧,温柔地抱起何必:“圆脸,炸毛,一看就不好吃。” 夏无月一口老血几乎吐出,瞪了半天,他只能从自己乾坤袋中拿出带兜帽的大氅。披在身上,将脸也遮了一半,挡住自己血脉被激发出来的金色眼睛。 “你要去哪?” 看云蔚抱着何必往前走,夏无月开口道,云蔚头也不回:“去人少的地方。” “你给你师父也喂了你的血?”夏无月眼珠一转,跟了过去:“你好大胆子,也不怕这个人类会出事?你一颗血珠都能把我真身逼出来,就不怕他爆体而亡?” “怎么可能。”云蔚笑笑,低头看一眼双目紧闭,微微皱着眉头的何必:“让谁出事我都不会让他出事。” 夏无月不死心,他本就是个跳脱性子,此刻脱了伪装露出真身,比平常还要活泼:“你师父不嫌弃你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么?噢对了,你之前装得那么好,就连我也以为你是一个淳朴的人类,谁知你竟是这样的龙!” 云蔚回头,轻看夏无月一眼:“你太吵。” 夏无月捂了下嘴,安静下来。 两个非人带着一个人类在震兑秘境中深入,一路过去如入无人之地,天材地宝尽数被二人直接吞食。 夏无月盘膝而坐,被他吞食掉的火灵芝在他体内直接被提炼吸收。他睁眼的瞬间,金色眼眸中一点红光闪过,后背翎羽微微展开,晨光落在上面,折射出五彩霞光。 何必静静躺在成人手指粗细、金黄色的草堆之上,安静地闭着眼。呼吸浅浅,若不是周身萦绕着冰霜灵气,安静得让人觉得他似是在睡觉。 云蔚静坐在何必身边,黑色头发披散着,带着一层莹亮光泽。夏无月一手撑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云蔚。 云蔚双眼微闭,灵气如薄雾一般,从他身上蔓延开来。铺满草地,落在林间,随风飘远。世界都在他知觉掌握之中,哪怕此时他只在打坐。 他的意识附着在何必身上,悄悄潜入对方识海,安静地看着何必识海中的一切。 何必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很多旋转的世界,看到所谓的天道法则,还有似曾相识,却不敢相认的一条青龙。然后,像在做梦一样,他睁眼从“梦中”醒来了。 茅草房顶,泥糊的墙壁,竹篱笆围着的院墙里,一棵大腿粗的桃树上结满尖端粉红的桃子。 何必一骨碌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长满老茧,不大不小的手掌。掌心中央满是老茧,是多年握着东西摩擦而成。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身上一床干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 “小何。” 远远地,有人在屋外喊着,何必心中一紧,只觉入耳声音极其耳熟,似曾相识。 他起身脚落地,触到坚实冰冷的地面。低头一看,一双破旧布鞋在脚边。何必蹲下身穿上鞋子,慢慢走出屋子。 篱笆外,方脸汉子一脸笑意,见到何必,右手挥舞着:“还在迷糊呢?说好今天上山的,走啊。” 何必双唇嗫嗫,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像是大师兄,但又不像。 一身补丁的衣裳,晒得发黑的脸庞,就像一个普通的农人。 “你之前不是吵着要跟我上山吗?我带了馒头,还有一把砍刀。”农人方端边说边从自己身后的背篓里拿出一把砍刀,递给还在发愣的何必:“走吧,待会日头上来了,山中水气就更重了。” 何必茫然中接过砍刀,右手抄起篱笆边的斗笠,推门而出。动作自然,仿佛无数次都是这般动作,早成了习惯。 清晨的山林环绕在白色雾气中,青翠的树木,巍峨大山,溪如玉带,蜿蜒盘旋着,从山间流淌出来。一只白黑相间毛色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一声轻吟,从林间飞出。 何必抬头仰望,蔚蓝色的天空依稀还能见着几点明星闪烁,东方天空微微透着白,一抹橙色在一大团灰色的云层后,给云朵染上了一层金边。 “阿必,来。” 方端从背篓里拿出两个灰面馒头,递了一个给何必。 何必拿过馒头,触手有些冷硬,咬一口,粗糙塞牙,吞咽起来有些困难。 “阿必不用担心,咱们进山捡到好山货,就能多卖点钱,买白面回来做馍馍吃了。”方端拍了拍何必肩膀,三两口将看似柔软,实则粘牙的灰面馒头吃完。 何必跟在方端身后,两人一起走进山林。树高林密,山间的小路上是经年堆积的落叶腐化而成的黑土,踩上去有些说不出的柔软。未见晨光,林间有些黑暗,呼吸声和走过低矮灌木的索索声,猛然一听,格外响亮。 远远地,似乎能听到流水声,何必扭头看向方端,对方已经加快了脚步。 “阿必,前边就是你上次发现银鱼的地方!我们今日也抓上一条,好好吃上一顿!” 方端大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古铜色的面上,是舒心的笑容。对生活,对眼前的一切,似乎再满意不过。 何必眨了眨眼,抬手摸了下自己胸口,缓缓摸上自己眉心。 触手隐约有些凸起,似乎还是自己。何必放下手,跟在方端身后,拨开茂密的林叶,看到一处水潭。 小溪在山中盘旋,穿过暗谷河道,从凸起的岩壁上一跃而下,落入一处小水潭。白色的水花溅起涟漪圈圈,宽不过数尺的水潭深不见底,清冽的泉水隔着几步远都能感受到清亮和甘甜之气。 方端抬脚就往水潭走,何必伸手去拉:“小心——” 小心什么? 何必心中打了个突,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只能环顾四周。 绿叶苍翠,晨曦明亮,自己穿得单薄,此时应是仲夏。 方端已走近水潭,放下背篓,脱鞋下水。眼见着碧草青青的水潭边上滚了一个竹篓,星星点点的小花开得茂盛,阳光从树梢悄悄落下,何必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 自己的生活,应该就是这样,安逸且自在吧! 有一房可居,有东西饱腹,有亲友相待,有……无尽的希望和可能。 方端在水潭中嬉戏摸鱼,何必慢慢走过去,坐在草地上,静静看着。 波光粼粼的水中,几抹银色一闪而逝,被方端眼疾手快一掀,两尾不过两指宽,寸长的小鱼飞上岸边,落在何必面前身边。 银色小鱼通身洁白,鳞片细腻如无,黑色带点红的眼睛鼓鼓地,嘴巴一张一合,唇边两条胡须跟着一起动。何必手不由得摸了上去,摸在鱼嘴边的胡须上。 扯什么呢? 扯须须…… 为什么扯? 看到的时候,就想扯了…… 隐约似是有人问,何必恍惚中应答着,摸着美味的银鱼,何必忍不住露出笑来。 此时,云蔚一手托着腮帮,斜着身子靠坐在闭眼躺平的何必身边,面上也带出一丝笑意来。 夏无月从调息中醒来,一睁眼,便见到笑容有些古怪的那人,抓起他那此刻不知陷入怎样的幻境中,那个可怜被欺骗的人类师父的手,摸在自己唇边。 夏无月狠狠一抖,内心呸了一句:有伤风化!害鸟眼瞎! 第58章 徒弟难养(二十八) 呸过之后,夏无月身子向后一仰,躺平。 身下是被这不知为何来到这方世界的龙族鲜血催生的聚灵草,灵气丰裕充沛得夏无月感觉自己又回到出生之前。到处都是灵气,满满地,温柔又惬意。 原地滚了两下,抓起金黄色的草茎,夏无月扭头去看被龙族拥在身前的人类。 黑色长发披散着,在白色衣衫上很是显眼。神情自然,似乎在淬心幻境中,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情景,面上带着一丝微笑。 “云蔚。”夏无月唤道,金色眼睛里有疑惑,也有不解:“还有五天,我们就要从秘境出去,回去那个世界。你到时候怎么解释?你现在把他放到幻境里,只是单纯淬心?还是在计划着什么?” 云蔚轻轻将何必的手放下,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的是琉璃盏。 “羽族嘴硬似乎是个性。”他轻轻笑起来,声音低低地传出去好远,被他笑声中隐藏的灵力所感,潜伏在地底的大蛇稍稍动了下,更远的地方,秘境门口,卓远猛然睁开眼睛,望向遥远的秘境深处。 阮云萝拿着一个白玉匣子站在他身侧,左手扶着玉匣,右手摸着匣中一株拇指粗,颜色偏绿的草茎。见卓远猛然睁眼,阮云萝软软地开口:“卓师兄,怎么了?” 她方才心中有所感,却不明显。环顾四周,其他庸俗的人也无知觉,倒是这个平日长得吓人,也不多话的卓远反应有些出人意料。 “我只是想起云师弟。”卓远淡淡道,继续闭上眼:“还有几日我等便要从秘境中出去了,不知他会遇到何种机缘。” 阮云萝触着玉匣中的草茎,指尖微微逸散出些许绿色灵气,灌入灵草中,一边轻声道:“卓师兄对云师弟很是关切……这让云萝很是好奇呢……” “一战相交,我欣赏他。”卓远闭眼:“他是一个强大的人。终有一日,我定可见他一飞冲天。” 见他明显不愿多言,阮云萝也不多言,笑吟吟转身到一边,只背对所有人,娇俏的脸上,眼中满是怨毒。她在秘境中所得不多,纵使其他弟子对她关爱有加,可阮云罗仍觉得不够! 有什么东西,非常强大的,可以改变她人生的东西在秘境中,她有所感,却不可得!这种憋闷难受的心情,令阮云罗很是不甘。 且不论此时等在秘境口处的筑基弟子们如何,秘境之中,金丹元婴修士们面面相觑,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从何而起的白色雾气,灵气浓厚,遮天盖地,挡住了这些翘楚大能们的视线。先前他们正要穿过一处山崖。岂料平地起了大雾,挡住所有人去路。 狂剑司马双目赤红,在浓雾中左右劈砍,众人面色不变,眼中却有着浓浓的不安。童俊手揣在怀中,低头不语。雾气和水气,让他全身被酸液灼伤的肌肤舒适了不少。 自从秘境中死里逃生,变成“童俊”以后,他最喜欢的,便是泡温泉了。 一来,馥郁的水气能滋养他用尽灵药都没能痊愈的皮肤,再来,不知是那颗蜃珠,还是当日那位给予的血,“童俊”对水灵气亲睐多了,身体也能更快的吸收。 此次进入秘境,并非他本愿,但他非无力自保之人。那颗蜃珠竟然认主,随他心念催生幻境。如假似真的幻境纵是元婴大能也难以脱出,故而现在的“童俊”修为算不上登顶之人,却也无人敢小觑。 衣蓉美目一转,看到包得严实的童俊,唇角一扬,靠了过去:城守大人在想什么?不如告知我们一二?据闻城守大人的异宝也善制造幻境,不知大人可能看出,咱们现在遇到的是……” 童俊手拢在袖中,低头避过衣蓉靠过来的身子:“非幻境。”他声音粗哑难听,言简意赅。 见自己被让过,衣蓉嗔怒着瞧了童俊一眼,转头离开。童俊手指摸在自己腹部,蜃珠已没入他的身体,仿佛和他长在了一起。 白色雾气中,童俊厚实的宝衣之下,蜃珠散发出微光,与秘境中某处相应成辉。 云蔚原地侧身卧躺,水气凝结成的水镜浮在半空,映照着童俊等人的身影。夏无月远远看了一眼,扁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爱好!” “无心之举,竟然有今日收获,我也是意外得很。”云蔚笑眯眯道,瞄了一眼夏无月:“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个所谓的传言?我被天道法则压制,原身无法显露,力量也残缺不全。即使吃尽了我小师父的宝库,也不过长进了些许。竟然还有人能算到我的存在……” 夏无月笑了一声:“不要小看人类,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他眼神望向远处。夜空中,圆月如盘,因着云蔚四散的灵气,如隔着一层烟云,看不真切。 “我所知的人类,坚强又脆弱,善良又残忍。他们是柔弱蒙昧的,会为了一口吃的易子而食,残杀他人。但也会对人和其他生物展露善意,为一句话而不顾生死。他们生命短暂得不过百年,可心性坚强甚至能破开虚空修真成仙。” “此时的你,不像人间的你。”云蔚笑嘻嘻,夏无月翻了个白眼,翘起二郎脚:“我在人间活得不够自我,现在洒脱一点又如何?” 躺平的夏无月原地滚了半圈,抬起头来,盯着云蔚,低声道:“……谢谢,还有,我还是不喜欢你。” 见他口是心非,云蔚灿然一笑,低头抓起何必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吻了下对方手背。 何必摸着银鱼须须玩耍了一会,最终将可爱的鱼吃到肚子里。 小柴火堆烤鱼,入口细嫩,外焦里嫩,鱼骨整一根,抹点盐巴就是极好的味道。 两人吃了数条,还未觉饱。方端摸着下巴咂巴嘴,捡起背篓。 “走吧,咱们真得快点进山去捡山货了。这鱼好吃,下回再来。” 何必点头,起身背起背篓,低头将灰堆扒开,见再无一丝火星,这才快走几步,跟上方端。 两人在山间走动,采摘林地间的菇类。方端矫健地攀爬上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从长满苔藓的树杈背阴处,掏来一团白色银耳。 “捡到到好东西,卖到镇上,可以换两斤白面!” 方端小心将银耳放进铺满柔软苔藓的背篓中,冲着何必招手,跐溜下树。 兄弟两人在山间行走,渴了饮泉水,饿了吃山珍。一日下来,背篓里满载收获,晚霞映着归家路。 方端走在前头,唱着有些走调的歌谣,脚步稳扎。何必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下到山前,鬼使神差一般,何必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高山中,雾气盘旋如带状,像是潜伏着一尾巨龙,沉睡不知年月。 倦鸟归巢吱吱喳喳叫着,遥远的村落中升起炊烟,一切如此美好,安宁且和谐。何必抖了下背篓,将先前折下的一枝嫩条拿在手中,快步跟上方端。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是他期待着的,却并不是他生活的。 他的生活中有过背叛,有过伤害,还有无尽的离别,深不见底的怨恨…… 何必轻快的脚步慢了起来,眉心一阵又一阵发烫,从眉心开始,隐约的刺痛蔓延开来。 方端走在前头,大声唱着,歌曲断断续续,偶尔拖长的一声,有点似悲鸣。 眼看着越来越靠近村庄,何必不知为何,脚步越来越沉重。方端走在前面,身影在红色的夕阳照射下,拖得老长,形状扭曲。 何必全身都开始痛起来,每抬起一步,落下的时候,足尖刺痛。一声老鸨惨叫,惊得何必抬头张望。黑色的鸟从半边黑云盖顶,半边残阳如血的空中飞过,隐约还能看到它绯红的双眼。 老鸨张着翅膀滑行,张口再次叫出声,与此同时,无数声惨叫响起,何必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不远处已经着火,遍地哀鸿的村落。 火焰在夕阳中肆虐,火舌吞噬着村人的茅舍房居。似是方端的人在奔走,狠狠跌在火焰中,瞬间被焚烧成灰。 哀嚎声,呼救声,和着冲天的火焰蔓延,像无数双手,紧紧缠住何必。 一行看不清楚身形的人骑着马在村中奔跑大笑,一个接一个砍下村人的头颅。□□上挑着小小的幼童,村头的大树上吊着数具尸骸,在火焰中随风摇摆。 大笑声,哭喊声渐渐远去,何必被困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血色从他脚下蔓延,侵蚀大地。血红色的泥沼,慢慢将他一点一点吞没。 老夫捡他回来,也不过顺手而为。 放任不管,就是像那些凡人一样,死在战火中而已。 想不到竟然是个好苗子,哈哈哈…… 何必低着头,从山下下来之时揪着的嫩条在他手上摇摇欲坠。 他想起来了。那还是他多小的时候?他刚能抱着剑走过山门的八十八级台阶。他无意中听到自己的师父范长子与人谈话,说起自己的身世。 灾变之年,人间偶遇。 他应是忘记了,结果却还是记得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对到底救了他一命的范长子下死手。 如果他只是一个凡人,只怕老早就死在兵灾中了。生为凡人,有时候想过一些简单的生活,也是如此之难! 可修仙一途,真能人人如愿吗? 何必在心中呐喊,手上微微用力,淹没到他胸口的血色泥沼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淹没他的速度慢了起来。 夏无月原本快要睡着了,突然后背一凉,惊得他翻身一滚裹紧大氅。 “怎么了?可是下雪了?”他喊道,茫然中回神,只见云蔚半边身子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薄冰,低头认真地看着他那个小师父。 夏无月目光微动,只见原本安静躺着的何必全身已经包裹在一层浅蓝色的坚冰中。那冰还在张狂地向外蔓延,浅浅的一层已经蔓延到他脚下了。 “他这是遇到了什么?杀气都要变成实体了。”夏无月跳脚,四处寻找着落脚之地。云蔚右手被包裹在冰中,握着何必手一动不动。 很快,借着他的心头血,这秘境世界中天然的灵气,他的小师父破除迷障之后,修为应该能更上层楼!同样的,作为弟子的他,沾光再多点修为,也不会太奇怪不是么? 如此,他们就能更早更快的……成为强者,然后,等到这个世界的法则无法束缚他们的时候,顺利飞走! 第59章 徒弟难养(二十九) 夏无月还在那边叽叽喳喳,云蔚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他左手握着何必,被包裹在淡蓝色的冰中,右手一抬,夏无月被一把推开,向后退去。 巨大而宽阔的圆形界面裂开一道口子,风呼呼吹着,卷起夏无月的头发,吹得他闭起眼睛。 原地滚了一圈,夏无月坐起身来,看着已经闭合起来,宛如天然石壁的结界,啧了一声。云蔚带着他和何必,在秘境中横冲直撞,末了直接在这高山悬崖顶,用半条灵脉做了一个巨大的育灵阵出来。更将清心静气的聚灵草堆得像床褥子一样,将人放在草中。 他金色的眼睛盯着和山岩一个色的结界看了好一会,最终只哼了一声。 夏无月背对高高的悬崖坐着。在他身后,风从高高的山崖下吹来,吹动他的头发。长长的大氅被风力一灌,隐约像一□□不动的翅膀。他慢慢张开手,大氅被风一吹,整个上扬起来,在他手臂背后,宛如巨大的白色翅膀。 没有翅膀的鸟,飞也只是一个奢望。 结界中,冰寒真气不断溢出,一点一点,慢慢将何必与拉着他不放的云蔚一层又一层包裹起来。 云蔚在冰层覆盖身体前,低下头,额头贴着何必,几乎与对方唇齿相依。 “小师父,让我……进到你内心最深的地方,看看你……” 云蔚低声道,声音轻若如无。 陷入鲜红泥沼中的何必,被泥沼吞没的瞬间,轻轻挥出手中一剑—— 剑光如虹,劈天裂地。烈烈燃烧的火焰,哀嚎惨叫犹如幻影一般,裂成无数碎片,变作虔粉。 “叮”一声脆响,何必手上一麻,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却见眼前青山绿水,瀑布飞溅。 何必猛然回头张望,也不顾手上脱落的剑。 他身后,是茂密的竹林,青色的,紫色的,高大的,矮小的,几种种类不一的竹子茂密可爱,风吹叶摩挲,发出瑟瑟声。 再回过头来,入眼的是环山小路,半尺宽的石板小路上落着不少晚樱。粉色的针一样细细密密的花铺了一路,落在小溪中,染红半边溪水。 “你的剑掉了。”一个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笑道,何必目光微移,看向身边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少年黑发黑眼,脸颊还有些婴儿肥的瓜子脸上笑容满满,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他手中拿着一把青钢剑,冲着自己笑得露出白牙。 何必恍惚了一下,张口道:“阿青……” 阿青几步走上前,弯腰捡起何必落在地上的剑,反手拿着,剑柄向前。 “阿青……”何必有些犹豫道。他伸手接过剑,仔细打量着站在他身前的少年。 少年阿青看起来十一二岁。下巴尖尖,五官端正,一双剑眉斜飞入眉,漆黑油亮。双眼黑亮透彻,像是泡在泉水中的珍珠一样水润动人。 少年与何必差不多高,这让何必好一阵茫然。何必抬手想摸下额头,阿青先出手,有些寒凉的手帖子何必额头:“有些烧,我让你不要太用功,你看——” 阿青口气里带了些怪责,他伸手拉起何必,两个小少年一齐走到溪水边。 粉色的细小晚樱无风自坠,细如牛毛的花瓣纷纷扬扬落着,不多时,蹲在溪边一个玩水的青衣少年,一个看人玩水的白衣少年,两人身上肩头都落满了落花。 “水还有些凉。”阿青笑眯眯道,将双手浸在溪水中泡着。过了一会,他抬起双手,甩了下手上水滴,两手帖在何必额头。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彼此吐息都喷在对方脖颈上。 “阿必你在想什么?”阿青笑嘻嘻道,开口说话间,红唇微张,舌头灵巧地翻动着,若是再近几分,二人几乎要贴一起了。 何必微微动了下,因为额头和脸都被对方捧着,他动起来有些许艰难。 眼珠在阿青和他身后景色上扫过,何必使劲思考起来,眉头蹙紧,眉心红痣鲜艳可爱。看得阿青拇指微动,终是忍了下来不去抚摸两下。 何必盯着少年思考了好一阵,末了恍然。 他是阿青,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阿青。 何必摸了下鼻子,轻轻推了下靠他极近的阿青:“我好了。” 阿青松开手,冰凉的手被何必一把握住。小少年就这么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对方只默默扭头到一边,低头看着潺潺溪水,半边红花。 “谢谢。”好一会,阿青才听到何必细如蚊呐的一声。 “不用。” 少年笑弯眼睛,手指在何必掌心微微一弯。柔嫩的指尖摸到何必掌心的厚茧,阿青拉起何必,轻轻掰开对方的手,小心地抚摸着。 “疼吗?” 阿青细声问道,何必盯着自己掌心的茧子,摇头:“不疼。”斩钉截铁的说完,似又察觉到什么,何必扁了扁嘴,补充道:“一开始有一点,但是后来就不疼了。” 两人坐在草地上,阿青脱了鞋子,洁白的脚浸在水里,撩起水花。何必坐在他身边,身板笔直。两人都是半大少年,脸上还有几分圆润。 “阿必。”阿青玩了下水,扭头看着何必,手指在对方掌心挠了两下:“我最喜欢你,你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啊。” 何必点头,很是干脆:“嗯,阿青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保护?”阿青微微歪头,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何必,带了点不解。 小何必一手握成拳,脸上满是认真:“是的,阿青你不能修仙,我可以。阿青就由我来保护。” 阿青盯着何必,眼里嘴角满是笑意:“好啊,那我就把自己交给阿必了。” 清风徐来,吹动花瓣纷纷落下,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无比美好。远远的,悠长的钟声响起,何必扭头看一眼山林之外,竹林那端。 “门派的钟声。”他轻声道,站起身来。阿青光着脚站在草地上。 “阿青,我明天再来找你。”何必冲阿青点头道,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对方:“这个好像是什么辟谷丹,给阿青你拿着玩。” 说完,何必拍了拍阿青的肩膀,脸上满是认真:“我先走了,阿青一定要等着我啊。” 阿青接过何必递来的小瓷瓶,拿在掌中。看着白衣少年走远,阿青脸上神情微微一变。 竹林中渐渐生起雾气,白色的岚从山间浮起,将山中的草木笼在其中。 阿青的身影飘忽起来,身子逐渐拉长,不多时,一尾通体黑亮,不过成人手腕粗的黑龙在竹林中徘徊盘旋。一声压低的浅笑,远远地传出。 何必奔跑在门派山中的小道上,疾走如风,风带起他的长发,露出额头中隐隐发光的红痣。 门派集合的钟声之后,半柱香内,所有弟子都集合在了一起。何必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张望,一双大手带着熟悉的感觉出现在他身后。 一人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大师兄。”何必脸上有些发烫,微微挣扎了下,被身后人高马大的方端抱得更紧。 “从哪里跑来,头发都乱了。”方端声音中带着笑意,他将何必架在自己左胳膊上,右手将对方长发别到耳后。 何必回头看一眼方端,方脸的汉子看起来像座小山,安稳又可靠。两兄弟站在人群中,高台上掌门中的高人们说着什么。何必竖起耳朵听着,听不太真切。 身边似乎有一层奇怪的隔膜,除了他熟悉的人,其他人隐约只能看一个大概。何必从方端身上下来,一手拉着对方,一手摸着腰间的剑,脸色不变。 不认识的,不清楚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高台上,掌门不知说了些什么,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何必一脸面无表情,只握紧手中的剑,一边抬头看一眼身边的方端。 云蔚在冰中轻轻睁开眼,坚硬的冰层之下,他与何必紧紧相贴,却是一层柔和的水将两人包裹着。 “小小的你,竟也如此可爱。只是,小师父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才让那个天真的你,变得忧伤?” 云蔚低声道,轻轻在水中吐出一串气泡,唇准确地印在何必唇上。 何必微微缩了下手指,被云蔚握得更紧。 玄妙的世界中,小何必一个人走到门派中领取供奉的地方,安静地站在人群中。 前排的队伍越来越短,很快,将要轮到何必领取供奉。亦在此时,一阵娇笑,香风馥郁。 “看,那便是男生女相。若是资质差一点,便只能当个炉鼎。要是运气再差一点,这个年纪,就是伺候人的东西了。” 远远地,黄衣女子指着小何必道,不少弟子纷纷扭头瞩目。小少年头也不回,继续上前一步。 黄衣女子漂亮的凤眼一眯,抬手一道指风打向何必。何必侧身一闪,指风削断他的发带,一头青丝滑落下来。小少年肤色白皙,眉心一点殷红,抬起头看人时,神色冷漠却更让围观的人心中生出些许暴虐凌虐的*。 这么小的孩子,一看就很倔强的模样,如果把这么骄傲美丽的小东西打断手脚,发出惨叫,会有多好玩? 隐约中,不知是谁如此恶意道,何必脸色一沉,右手动作比轻笑着靠近他的黄衣女子更快,剑出鞘,疾风突。 何必一剑砍向金丹弟子,快而凌冽的剑招生生逼得对方后退一步。黄衣女子闪躲之后,原本模糊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娇美的脸上带着惊讶和愤怒。 “你竟敢对我出剑?” 女子怒道,右手一翻,金色真气喷涌而出,直直打在何必胸前,将人打飞出去。 女子冷笑一声,抬手撩起一丝发丝,别到自己耳后:“我万玥——” 何必反手一撑,跳起身来,又是一剑劈出。半把残剑末端,浅浅的蓝光凝聚起来,顺势飞出。 “你居然敢!”万玥咆哮起来,不管不顾攻向何必,小何必身子被高高抛起,狠狠向后跌去。 竹林中,青色的龙昂起脖颈,金色的眼里瞳孔竖成一条细小。隔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青龙的目光落在一身是血的何必身上。 一剑,两剑。就如平常奋力砍出的那一式。小何必顽强地爬起身来,死死盯着万玥,右手执着剑柄,重复着自己平日里从未间断过的剑招。 不知道第多少下,一抹冰蓝的光芒顺着何必手腕向下流出的鲜血,一起劈向黄衣女子。那小小的一道光,割破女子的衣襟。 何必轰然倒下之时,万玥已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只要再用力那么一点,少年将停止呼吸。 阿青…… 轻轻地一声,宛如惊雷一般,让盘成一团的小青龙都诧异了。 它将脖子抬得更高,远远看着被方端抱住的何必,对方血流披面,双眼使劲地睁着,似乎在看向自己。 而他,确实也在看向自己。 阿青,你是谁? 青龙看到小少年嘴唇微动,轻问出声。 龙轻吟出声,一时间,风雨骤起。 第60章 徒弟难养(三十) 狂风骤雨,吹落花无数。电闪雷鸣间,小何必躺在床铺上,静静睁着双眼,嘴角不断吐出鲜血。 方端在一边咬牙不语,只将积攒多年的灵草灵药往何必口中塞着,只盼能将自己带大的孩子救过来。 虚空中,青龙与少年遥遥相望。 何必眼眸中满是黯然,远远地看着屋顶,视线穿透房顶。 青龙轻声长吟,长长的调子拖着尾音,仿佛是一首古老冗长的歌,唱着天地,唱着岁月,唱着不断消逝的过去,不可挽回的一切。 昏睡中的何必身子一颤,整个人都动了一下。他双眼紧闭,眉心皱成一团,眼皮微动,似乎要醒来。 云蔚双手环抱住他,将自己一口真气渡了过去。 玄境中,不断吐血的小何必慢慢闭上眼睛,方端握着他的手喜极而泣。小少年的内心世界里,他自己光脚走着。 衣衫褴褛,脚步蹒跚,小何必走在满地冰棱的地上。无穷无尽的冰原,凌冽的寒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不断行走。不知道去向何处,只有身后慢慢被风雪淹没的脚印。 突然间,小何必身边多了一个身影。一身黑衣的少年静默不语,站在何必身边,亦步亦趋。 “你叫阿青。”何必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披发的他头也不回,继续张望着没有尽头的前方,眼中一片茫然。 “我的记忆混成了一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谁,我的人生究竟是一出幻境,还是一处戏。” 何必低头看着没过自己脚踝的风雪,声音里带上了些许难过:“我仿佛觉得,自己有一个青梅竹马。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分吃一个馒头,甚至在冬日里相互偎依取暖。” 黑衣少年站在何必身边,一声不吭,只轻轻地,小心翼翼一般,冲身边人伸出手来。 指尖相触,何必手一缩,脸被长发盖住,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露出的嘴唇垂,明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何必将手环在身前,抬脚继续往前走:“但我经常会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我仿佛过了几个轮回,但每一次我都孤苦无依。我渴望的温暖并不存在,我仅有的温暖很快失去。我是真心希望有一个你存在,能慰藉我心。但到了现在,我连自己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黑衣少年一把拉住何必,摇头似乎说着什么。风雪太大,何必听不清楚,他只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眼中满是悲伤和绝望。 “我死过两次了,现在会是第三次吗?” 风雪更大了,狂风卷着暴雪肆虐,气势如狂,似乎能毁天灭地。 黑衣少年张嘴不断说着,何必一个字都听不到,紧接着,他身边的冰雪世界骤然坍塌,两人手相连,身体如透明的冰雪一般,碎成无数块后,又慢慢拼成彼此的模样。 一脸倔强的何必,一脸冷漠的何必,一脸淡然眼中满是赤忱的何必,无数个青年何必从两人身边擦过,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片,似是隔着一层晶莹的镜面,少年何必与黑衣少年在镜后,看着何必的人生。 与万玥一斗反而激发潜能,一举成名的小何必,从此入了门派青眼,众人仰慕,门派看重。风光之下,暗流涌动。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会被人瞧不起?瞧不起就算了,为何会有人想欺辱?欺辱之后,甚至是下了死手。只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吗?” 小何必隔着镜子,喃喃自语:“那我得到力量之后,也能得到尊敬?可为什么到最后,我却还是被利用致死?” 镜外,魔道修士密谋策乱,一时间修真界血流成河。 黑衣少年安静了下来,静静看着镜外世界。 年轻正义的何必一人一剑站在门派山崖下,护山大阵前。他身后,是门派的幼子,是更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魔道倾巢而出,更与部分修士互相勾结。何必凛天一剑劈下,守的是苍生,是众人对他的期待与信赖。 日夜晨昏,星河倒转。年轻的剑修大能耗尽心血,甚至最为冷酷无情的魔道之人都有了些许怜悯之意。 怜悯这人螳臂挡车,怜悯这人死到临头,却还心存侥幸。 最终,一魔破了何必元婴,全员遁走,留下一个连一般人都不如的惨败之人。 然后,应该是英雄的人物被有意无意的遗忘了。 一身褴褛的枯瘦青年气喘吁吁,靠在一棵枯萎的老树边上。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腹中饥饿,干渴非常。但无力的手脚让他除却挪动着走几步外,什么都做不了。 脚下一个踉跄,何必跌倒在地,夕阳如血,深秋霜冷。曾经让他舒适自在的冰寒之气成了要他命的最后一击。油尽灯枯的何必缩在老树下,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走兽游虫到了他的身边,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尸骨。一条细小的蛇从他几乎溃烂殆尽的面上爬过,蹭下好大一块皮肉。 黑衣少年手上一紧,嘴角下拉着,头也低了下去。 夕阳最后一点余光落在大地上,山间草木微动,一个人影背对阳光出现在老树前,小何必微微抬头,语气中有些许不甘:“你看,我曾经这么悲惨的死去。简直像做梦一样。我被蝼蚁啃噬,被风吹雨打。明明是一个废人,却还有一丝神魂,我看白云苍狗,万物有情。可最后却是一个路人,为我敛骨收尸。” 黑衣少年一把抱住小何必,双手用力地抱着,似乎想温暖一下这个浸透了冰雪的人。 “还没有结束。”何必摇头,镜前的景色逐渐模糊起来。像是一团轻烟,又像一抹淡雾。 不知何时,从哪里吹来的一股风,吹散了迷雾,露出的,是抱着剑站在山头的青年。 白衣青年双眼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对万事都没有半点关切。他如父如兄一般的师兄在不久前陨落,自己敬爱的师父再也得不了他半分信任。 人人都可疑,人人都不要随便靠近,何必只抱着自己的剑,企图守在一方。但散修与魔道之人再度扰乱世间,宗门大阵直接被破。独居离所的何必无人通知,甚至被门中觊觎他收藏的门人带队,最终仍是死在魔道围攻之下。 一身是血的他眼睁睁看着散修和魔道中人在自己小屋中翻找,却连半点法宝也没找到,末了,一把火焚烧了何必居住多年的小院,连带他师兄方端给他种下的桃木李果。 熊熊烈焰中,何必存在的痕迹慢慢被抹去。只余一副骸骨,在血腥泥沼地中慢慢腐烂,被鸟兽啄食。 抱着何必的青衣少年低着头,身子紧紧靠在何必身上,似是想为他暖上一暖。 两人隔着镜子,镜那边的世界虽有春花秋月,却比冰雪满地的镜中世界更令人感觉冷酷可怕。 “我活着到死,死了又活。但是到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一直在一个可怕冗长的幻境里……” 小何必低头,身周风雪更大,狂风呼啸着,携风带雪,要将他淹没。 “我与人为善,不欺人,不害人,更为了宗门竭尽所能,为何最后一口饭都不给我吃?是我无用,那我再来一世,没有回报师兄的机会了,我就独善其身可好?为何到了最后,我不害人,人却杀我?” 何必声音越来越低,肆虐的风雪似要将他迅速冰冻起来,黑衣少年终于发出了冰雪呼啸中的第一个声音。 “不是你错。” “可我一直不懂。”何必低声呢喃,风雪被黑衣少年阻隔着,一点也沾染不到他身上。 黑衣少年抱着何必的手慢慢变大,身形也不断拔高。他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长成高大俊俏的青年。他抱着何必的双手一点也没松开,一直都牢牢的,非常可靠。 何必抬起头来,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神情冷绝:“你看,我靠近你,接近你,也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点小私心罢了。不过是为了感谢你曾经帮我收尸敛骨,根本就不是——”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云蔚轻轻吻在少年何必唇上,唇齿相依,轻轻摩挲,直到对方将还没说出口的尖利话语忘记,直到对方冰冷的身体变得温暖起来。 “口是心非。”云蔚低声笑道,声音喑哑悠长。随着他的笑,何必身边的狂风渐渐消散,冰雪逐渐消融。 “如果你已经绝望,你为何会那般珍惜待我?如果你已经放弃了一切,你又如何会温柔以待世界?冰从水生,水润泽万物。当日你大成,冰龙化水,从山麓到山脚,多少缺水的花树得到滋养?小师父,阿必,我只惋惜没有更早遇到你,如今只能这样看到小小的你。但我确实,是为你而来。” 云蔚一把抱起小何必,将他整个人举在身前,宽袍大袖的帅气青年抱着一个邋遢小孩儿,意外地让人动容。 “若你不幸,是天道不公,我破碎虚空,便是为你而来。” 第61章 飞升不易(一) 冰雪的世界里,狂风骤然消散,漫天飞扬的雪花静静飘落,落在人的发尖,肩膀,身上。 小何必被云蔚举在身前,两人高个子仰着头,矮个子低着头,两人彼此对望。 “我在哪里?” “在你的内心世界。” “你是阿青,还是云蔚?” “我是云蔚,也是阿青。”云蔚笑眯眼睛,手微微一松,将脸色微变的何必抱在怀里。 长做大人的黑衣青年云蔚身着深黑色,银线压边的宽袖衣裳。衣服后摆有些长,质地柔韧,长长地拖在雪地上。 何必靠在云蔚肩头,看着对方长长的衣服后摆。 云蔚抱着何必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走过的冰原慢慢裂开融化,僵硬的冰面融化成柔柔的水面。水层之下,不知沉睡多久的荷花探出枝桠。小小的叶头拳头一样,慢慢展开,长成宽大翠绿,足以遮天蔽日的大叶。 花梢从叶后探出头来,一团浅浅的粉嫩中带着一点鹅黄。何必趴在云蔚肩头,死死盯着不断泛起涟漪,逐渐覆盖了冰原的绿叶红花。 恍惚中的梦境片断闪入他的脑海,何必突然想起那个光脚摘荷花的人,忍不住扭头死盯着云蔚看着。 抱着他的云蔚手掌宽大,手臂结实有力。脸庞白皙肌肤细腻。耳廓上头,比一般人稍微长那么一点。黑色长发油黑发亮,入手像上好的缎子。 他稍稍侧头,金色的眼睛中,瞳孔里是满满的星海。温柔又引人沉醉。 “在看什么?” “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何必不知是神魂变小的影响,亦或是其他,发音有些软。但他一脸认真又严肃的样子,分外让云蔚心动。 “那你看出来了吗?”云蔚扭头在何必脸颊上亲了一口,得到对方一对白眼。 “你不奇怪,不害怕吗?”何必扭头,下巴磕在云蔚肩上。云蔚身后,长长的衣摆之后,融化的冰原变成无边绿海。风从遥远的尽头吹来,带起绿色的浪涌。绿浪之中,红色的花朵争相绽放。沧海变桑田,冰原成沃野。 “我非人,你异人,岂不是刚好一对。”云蔚将何必颠了颠,抱得更紧一些:“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何必手轻轻抓了下云蔚一身低调华丽的衣裳,将头埋在对方肩上:“瞎说……” 他呢喃道:“我现在肯定是在做梦,等我一梦醒来,也许你已经离开了。” “我会离开,但是带着你一起离开。”云蔚抱着何必原地停下,冰层裂开的声音清晰无比。原本趴在他肩头的何必猛然抬起头来,有些惊异的看着云蔚。惊异之余,眼中多少带了丝绝望。 “别怕。”云蔚温柔道,双手扶着何必的腰,将人慢慢放下。何必光脚触到冰面,没来由一抖。 小何必刚要开口,只听得一声清脆如裂帛的声响,紧接着,他脚下一空,坚硬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寒凉的水瞬间吞没他的脚掌,一口将人吞下。 何必骤然落到冰水中,不由得闭上眼。柔软温热的触感贴到他唇上,何必一瞬间想到的,竟然是,他是有温度的…… 龙,传说中兴云起雾,携水三千,能卷浪吞掉陆地的存在。 传说中的龙高傲又冷漠,更是尊贵的存在。 但自己认识的,更像一条大大的懒蛇呀…… 总是懒洋洋的喜欢晒太阳。能坐着就绝对不站,能躺下休息,总会露出一脸笑容。爱睡爱吃,还总喜欢向自己……向自己…… 何必在水中缓缓下沉,身体被逐渐温暖的水流冲刷,一点一点,他从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慢慢舒展开身子。 就像一株青竹,从小笋,渐渐拔尖抽条,舒展开枝叶,亭亭玉立。温暖的水流滑过人体,将褴褛的衣服带走。 何必慢慢睁眼,看着水流不远处,蔓延向下无穷无尽的荷叶根茎。 一个人影舒展着,从枝条纹蔓中冒了出来。 云蔚尖尖的耳朵像何必在古书中看过的鲛人,长而优雅。黑色长发在水中铺开,将水中的光线牢牢锁住。 宽大的衣袖被水流冲开,露出他坚实有力的臂膀。 随着动作,水流冲刷着云蔚的胸膛,厚实的衣物被拂松,露出半边胸膛,胸前两点嫣红。 何必眼神一转,双手往自己胸前稍稍一抱,却又松开了来。 反正,也不是完全□□,都是男性,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应该说……是雄□□? 何必眼神不由偷偷瞄向姿态优美游动着渐渐靠近自己的云蔚,脑子里想的东西如星光一般飘渺。 龙族和蛇应该差不了太多吧…… 蛇类是卵生,无需哺乳,为何还有……人类该有的物什? 何必心神恍惚间,云蔚已□□到何必身前,伸手将晃神的人捞仔怀里。 何必回头看一眼云蔚,突然笑了起来。云蔚一张口,一串串泡泡从口中冒出。 何必嘴角上扬的弧度更高,最终定格——云蔚再次亲吻上了他。与此同时,云蔚右手环住何必腰部,左手毫不客气的贴在何必胸前。 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一个声音响起在何必脑中,他待挣扎,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自己双腿被分开来。 柔柔的水流中,没有东西可以依靠,着力点也只有对方。何必刚要动弹,便觉得有一个偾张的东西顶在自己身前。 惊讶中,他在脑中诧异了一句。 自己应该是……在所谓的意识世界吧?为何还会—— 阿必,你可知,什么叫做神交? 云蔚低笑的声音在水中荡起涟漪。水层之下,翻滚起浪花无数。水面之上,荷叶荷花微微颤抖,叶与花相互交融。娇嫩的花瓣轻轻落下,小船一样浮在水面,随着水流缓缓流动。 何必咬着嘴唇,奋力推开云蔚,猛地窜出水面。荷叶花丛中,黑发如瀑的何必突然冒出来,白皙的脸上带了一抹粉色,万年坚冰一般的表情裂开来,带了几分茫然,几分餍足。 何必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还未开口,又一颗头颅冒了出来。与似是冰雪消融的何必不同,云蔚嘴角含笑,金色眼中仿佛装满了整个春日的温柔。他伸手摸向何必,快速而温柔地将人抱在怀中。 “你是我的,从心,到身体。” 无边无际的湖水陡然炸裂开来,满世界的芳华只在此一刻绽放。随着无数纷纷扬扬下落的花瓣,如雨水一般落下的温柔水滴,何必被云蔚簇拥着,慢慢地,从内心世界苏醒来。 水世界消失,深黑色,宛如夜幕一般的穹顶出现在何必眼前。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张他熟悉的脸,温柔且不似常人的眼。 “欢迎醒来。阿必。” 云蔚俯趴在何必身上,懒洋洋道,包裹着两人的冰和水皆已散去。何必身下的聚灵草软趴趴的,已经和干枯的灯芯草毫无差别。 “你……” 何必开口,费劲的吐出一个字。万年不变的脸上有些变色。 云蔚笑眯眯低头,凑近何必又是一口:“神魂交融虽是美妙,但总比不过阿必温热的身体。” 他说着,身子微微一动,更让何必感受到自己小腹上方,那炽热的存在。 传说,龙性淫。故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没来由的,何必心中突然想到这么一句。他冲着云蔚慢慢扬起嘴角一笑,右手慢慢伸出,张开手掌—— 夏无月蹲在结界外,隔着球形结界蹭里边的灵气。连续几日饱足的灵气吸收让他毛色都亮堂了不少。 这日里,拿出乾坤袋中珍藏不多的瓜子,夏无月慢慢磕着,一边露出真身,将自己的后背贴在结界上。 毫无预兆,球形结界突然裂开消失,夏无月整个人咕咚一声后仰,一粒瓜子径直落进他喉中。 夏无月猛咳着,就地一滚欲爬起来。他一滚却是滚到一堆干枯的聚灵草中,扑了满头满脸。 堂堂大能,露出半个真身,一身毛扎扎之余,还戳满枯草。夏无月一瞬间,心如死灰。但再看一眼穿得人模狗样的云蔚,夏无月慢吞吞起身,一抬头,差点惊掉他的羽毛。 云蔚脸上正中,鼻子为分隔,脸上一个巴掌印糊着。在他身边,一身白衣的何必低头看着夏无月,脸上满是惊讶。 “花的。” “看什么看。”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夏无月呵了一声后,一骨碌爬起身,大氅一卷,兜帽一盖,末了,抖下帽子,站起身来的,还是那个少年容貌的年轻剑修。 “你修为大进了,果然是有奇遇啊。”夏无月板着脸傲然道,努力不去看云蔚的脸。 云蔚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看着山崖上方,悬在天空中的明月:“月色正好,适合赶路。” 云蔚冲着何必伸手,一脸无辜和顺从:“走吧,师父,我们该回门派了。” 夏无月扭头打了个哈欠,顺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乾坤袋。除了蹭结界中的灵气,这几日,他也找到不少好东西。 震兑秘境,新世界,果然很多新发现。 何必脚步微动,手轻轻摸了摸衣摆。 “很整洁。”云蔚轻声道,伸手抓过何必的右手扣住:“莫担心,我已备好程仪。师父关心的师叔,定能收到可心之物。” 云蔚牵了下何必,夏无月在一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强行看两秀恩爱,他容易么! 第62章 飞升不易(二) 卓远双手抱在胸前,黑伞在身后。他有些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引得其他门派弟子好一阵瞩目。 各大门派进入秘境的时限已到,其他门派金丹元婴也已将先前走散的弟子或者弟子遗物带了回来,如今,只剩下综门夏无月,逍遥派何必与云蔚不曾出现。 曾经有弟子第一次进入秘境后误了时限,五年之后再次被带出秘境。按理来说,两个大能,加一个筑基,万一被困,应也能在秘境中求生。 想到这里,卓远不由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一行人等。 那一行人修为高深,除却一人之外,都是金丹后期,乃至元婴大能。一行人约十二,人人都收获满满,更有一巨大的笼子,盖满布幔,遮得严严实实。 好奇归好奇,卓远也没有赔上性命满足好奇的冲动。随说身边的大能们收获颇丰,就等秘境之门开启,带着收获回门派亦或出去分售,也跟卓远无关。 他担忧的是云蔚。一个有能力并且已经改变了他命运的人。 一想到对方遮掩着,但自己隐约已然猜到的身份,卓远心中一紧。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与自己血脉相息的人,可不能就这么失了联系。 正想着,一阵骚动,卓远扭头一看,远远便见两人御剑而来。白衣宽袖,黑发如瀑,远远望着如白玉一般的人的,可不正是何必?在他身边,大氅裹身,盘膝在剑柄上的,正是综门的夏无月。 筑基弟子们议论纷纷,大能们只微微变了下脸色,相互对视了一眼。 何必落地的瞬间,恰好见着靠过来的卓远,他抬眼一瞅,卓远后背一凉,脚步一顿。 他方才确实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只那杀气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感觉是错觉。 何必看了一眼卓远,默默将头转到一边。不久前才又见过那张死气沉沉捅破自己元婴的脸,如今见着这么一张淳朴又无辜的脸,何必真不知如何面对。 云蔚不动声色靠近何必,顺便冲卓远等人笑了一下。 何必境界又高了,这是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的。对此有人欢喜,有人羡慕,也有人抱有其他想法。 狂剑司马在人群中双眼泛红,先看一眼何必,再看一眼夏无月,末了,他目光落在云蔚和云蔚身侧的卓远身上。 不,应该说,他的目光落在卓远的黑伞之上。 “孽子!” 陡然间,司马拔剑出鞘,一剑劈向背对着他的卓远与云蔚。众人惊讶之时,何必与夏无月几乎是同时出手,一齐挡下司马的剑气。 “司马先生何意?”夏无月冷声道。他就站在那个黑脸弟子和云蔚身边,狂剑司马这一剑伤不了他,但未必伤不了另外的人。再者……剑修在此,被人以剑意相逼,再不有点回应,也太丢人了! 何必默默伸手,将云蔚拉到自己身后,瞪了卓远一眼,扭头看向狂剑司马。 卓远被瞪得心惊肉跳,悄悄离何必远了两步,扭头看着云蔚,企图通过眼神交流了解点什么。 云蔚望着卓远似笑非笑,看得卓远额头冒出冷汗。见他神情拘束,云蔚意味深长地搓了搓右手。 在何必的心境世界中,那个一举破了他元婴境界的,不就是拿黑伞的大蟒后裔?不过…… 想起当日被自己当泥巴搓掉的黑影,云蔚眉头一挑。想来,“上一世”,这个卓远便是被蛊惑乃至夺舍,最终成了死灵寄居的皮囊。 回想起何必内心世界中窥视到的一切,云蔚心中一阵酸涩。望向何必的眼中,更带了几分柔情。 快点,他要再快点,必须要在法则的间隙中,以最快的速度升阶,然后——飞升! 云蔚在何必身后想得远,这边狂剑司马已是第二剑又攻来。 他苦修多年,虽成金丹,但后继乏力,长久不能再提升境界。且最近以来,境界甚至隐约有跌落的状况,这让司马极其惊恐。为此,他阅尽古籍,寻求至宝,也只是为了维持自身修为。 早前被云蔚卓远摘走的雪莲子,便是司马在秘境中发现且守了多年的灵草。 雪莲子加聚灵草,清心静气,是一味极好的镇心药丸。雪莲子被摘走时,司马已然有走火入魔的趋势。见得灵气四溢,司马当时抬手便是一剑。他的剑气落在一黑色伞状物上,如今见到这人这伞,再看到对方提升的境界,司马再也忍耐不住。 但他忘记了。卓远云蔚身边,有何必和夏无月。 夏无月挡下第一剑后不再出手,司马的第二剑被何必轻松挡下。 接连两招都被人轻易化解,司马忍无可忍,欺身而上,对着何必一剑砍下:“你们夺我至宝,阻我修行!可恨可恨!” 何必右手一抖,卓远等人只觉空中一紧,继而又回复正常。夏无月则见着何必将空气中隐约飘动的水灵气瞬间聚拢起来,凝水成冰,反手剑招拍了出去。 司马虽是金丹,但沉疴已久,何必金丹初成,却是饱受砺心锻体,虽不能雄霸一方,应对老司马却是轻松自如。 两人三招之内便见分晓。何必一剑横在司马剑上,腰部手腕一齐发力,直接将人拍了出去。司马连人带剑被拍飞,在地上滚了几圈,狠狠吐出一口淤血来。 不知是何必的冰寒真气刺激,还是运剑中促进了血液流动,一口淤血吐出后,司马似是冷静了不少。 人是冷静了,但他惦念的却不忘。神色枯槁的中年男子恶狠狠盯着卓远,直将人看得不安起来。 “喂,你是杀了他全家,还是掘了他祖坟?”夏无月没好气道:“我看他盯着你,恨不得吃肉啖骨吮脂,你做了什么?” 因着夏无月具体细致的形容,卓远胸口忍不住有些翻滚,闻言,他连连摇头:“不知,我从未——” 他突然一顿,响起了之前自己吞吃了的三颗雪莲子。想及此时,卓远目光忍不住往云蔚脸上瞟。对方一脸淡然无辜的样子。见状,卓远舌尖一卷,咳了一声,将到嘴的话咽下,换了套说辞:“大概是那位前辈,误会了吧……” “竖子!你抢我雪莲子,我虽不曾见你的脸!但我记得你的伞!”司马暴呵道,卓远闻言,脸色稍稍一变,继而他双手一拱,冲着司马道:“前辈如此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哼!”司马冷哼,站起身来,抬手用手背擦去嘴角一丝血迹。他黄浊的双眼死盯着卓远:“如此,你可想好了如何赔偿老夫?” “灵物无主,人可采之。”一个细小娇怯的声音道,一下吸引了众人目光。狂剑司马怒瞪,只见得一个身娇气短的筑基期女弟子瞬间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哭得惹人怜惜。 “先生、先生莫要如此看着云萝。”阮云萝要哭不哭,泪珠在眼中打着转,最终才如珍珠一般坠落,一副娇怯的模样引得不少弟子心生怜悯。 且她也是为自己门派弟子仗义执言,随说修为不高,跟元婴大能杠上也是需要很大一番勇气的。故而,不少弟子对阮云萝高看了一眼。 司马暴怒,双目圆睁,鲜红色爬满眼球:“胡说!我守着那灵药三十余载!尽心浇灌!细心养护!是我的!就是我的!” 似是被他吓到,阮云萝瑟缩了下,侧头看一眼卓远,目光在云蔚身上流连了一番,咬牙道:“可灵草也未曾在你家园中,更未像灵兽一般,与你签订契约……何况……” 阮云萝美目落在卓远身上,再看向司马:“何况……你只凭师兄的武器便下了定论,焉知师兄是不是路过?是不是有别人乘乱采走了你的药草?” 阮云萝三言两语岔开重点,气得司马又要拔剑,被他身边的修士拦下。受到惊吓的阮云萝后退几步,站到夏无月身侧,双手紧握在身前:“总之,药草没了还可再种,你气势汹汹对师兄出手,便是不好的。” 云蔚扭头看着卓远,眉尾一挑。见状,卓远回以一脸懵然。 “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你什么东西被人采了,在这要死要活的呀?”夏无月嗤笑道,司马脸色更是难看。他嘴唇嗫嗫了好一阵,末了,他只愤怒的咆哮道:“你们以为自己是门派弟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不过会是门派的丧家犬!被人抛弃!” 夏无月脸色不变,冷笑一声。卓远等人一脸莫名其妙,何必手握成拳。小动作落在云蔚眼中,引得云蔚无声一叹。 阮云萝被司马呵斥,红着眼睛低下头。卓远不得不走了过去,低声轻哄。众人注意力几乎都落在卓远阮云萝,还有暴躁的司马身上。见此,云蔚抬手握住何必的手,手指灵活地撬开何必掌心,指尖在对方掌心一刮。 司马那边,妙手青娥衣蓉最先开口,似是看够了,她娇笑一声,声音银铃。 “小姑娘,挺不错的。” 衣蓉一开口,阮云萝更像被吓到似的,整个人一抽,往卓远身后一闪,娇小的她被卓远身子一挡,乍一看,还真看不到人影。 衣蓉虽是冲着阮云萝笑,眼神却在卓远和云蔚身上来回打转。 这两个普通的筑基弟子,不知遇到了什么机缘,竟然隐约有了结丹的倾向! 如果真是天道眷恋之人,也太让人嫉妒了一些! 第63章 飞升不易(三) 何必脚步微动,挡了衣蓉的视线。 察觉到何必动向,衣蓉抛了个媚眼,继而美丽的脸上笑容崩了一点。 何必双目如炬,神色清冷,看着衣蓉就如看着别的事物,这种令人被漠视的感觉实在不好,衣蓉没来由一阵气闷。 玲珑派女修声名在外,各个貌美如花。加之外修体貌,内修仙道,是为很多修士梦寐以求的道侣人选。 归元派的林子扬,便是为了讨玲珑派女修林妙儿欢心,故而盯上了云蔚。 冷眼看着司马发狂耍赖,夏无月摇头:“好好一个人,怎的就歪了心智,见谁都要咬上一口?” 回想起自个在秘境中也是被司马咄咄逼迫,夏无月有些同情的看向卓远:“不如你扔点什么东西?就当破财消灾?” 卓远低声安抚了下阮云萝,转头无奈地看着夏无月:“夏师兄说笑了,我有什么东西是那位修士看得上的?” “你断我机缘,舍你法宝!”司马突然大声道,手直指卓远。他话一出口,卓远当场怔住。 当时拿走雪莲子,也算是他顺势而为。故而司马叫嚣时,卓远心中确实不是很有底气的。但此刻,明显就是对方找碴,亦或是借题发挥了。 要自己的法宝…… 卓远反手摸了摸自己身后黑伞。 触手冰凉润手。卓远紧紧盯着双目赤红的司马,对方眼中满是贪婪。 卓远慢慢扭头,看向自己门派的其他人。 很多人对此是不耐的,莫名其妙招惹上一个剑修疯子,简直跟狗皮膏药一样烦。一想到狂剑司马以死斗出名,不少修士就一阵头疼。好好一个剑修,不学夏无月风光霁月,也不学何必清冷孤高,偏偏四处游荡,还速来以疯闻名。没事就发狂打一架,别说人伤到,毁了药草折了灵兽,还要被讹上一笔,很是令人不好受。 因此,当司马直指卓远后,逍遥派中已有不少门人面色不虞。再见司马提出要求,卓远稍一犹豫,门人们脸上更是带了几分不快。 卓远茫然中,只能望向何必。抬眼望去,何必并未看他,但卓远莫名感受到对方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排斥。一时间,竟觉得心灰意冷。 “一个死物,你舍不得的是东西,还是你的执念?”云蔚突然出声道,声如惊雷,将卓远惊醒。 是了。卓远手指微微一紧,转头满眼期待地看着云蔚,对方回以他一个微笑,令卓远心中一动。 是了,自己这家传之物做的法宝,到了如今,随着当日那一抹黑影湮灭,早已变成普通的法宝,再无曾经的灵性了。 而且…… 卓远取下黑伞,手顺着伞慢慢抚摸。脸上露出几分不舍,犹豫,到最后,他双眼一闭,抬手将伞扔向司马。 司马大笑着,眼中红光愈加浓烈。伸手握住卓远的黑伞,司马看了两眼。他冷笑一声,看着低头不愿看着自己的卓远,桀桀怪笑:“逍遥派,不过如此!你这法宝,就……由我来了断!” 他话音未落,抬手将卓远黑伞抛到空中,右手拔剑,一剑向上—— 卓远脸色一变,整个人身子一颤。 他早想过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一个疯子能做出什么正常的事情?但先强行要过法宝,继而当场毁掉,这也太过侮辱人了! 卓远刚要开口,离他三步远的何必足下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白影飘过,一声脆响后,何必一甩衣袖。他身边的司马脸色青白,嘴唇发紫。 黑伞被淡蓝色的坚冰包裹着,被何必拿在手中。 “狂剑威名,今日要毁于此么?”何必笑道,神色冰冷,他右手用力,坚冰包裹的黑伞和冰一起,咔擦咔擦声中,渐渐碎裂开来。 “你苦求的机缘,焉知不是被你一次一次发狂之时错过?”何必捏碎黑伞,卓远的黑伞在他手中断成几截,仍在地上。 “愿你求仁得仁,心想事成。” 甩了下手,何必转身往回走,司马眼珠一转,一剑刺向何必。 卓远脸色一变,刚要开口。何必弯腰旋身,右手一把扣住司马的剑。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我不懂。”何必冷声道,抬起左手拍向司马,众人惊异中,他手掌在司马面门前停住:“我不懂,也不想懂。你总说门派弟子如何,门派弟子就不是人?” “你说你苦修多年,难道我等就是坐等开窍升阶?我自小拿剑,日日挥剑三万,一招一式,从无剑意,到劈风裂水。你总在嫉妒他人如何,哀叹自己悲苦,你又可曾见过他人辛苦!” 何必朗声道,掌心的茧子落在众人眼中:“今日你强行污我门派弟子,又断我弟子法宝,是为一大耻。我何必今日在此立誓,出了秘境,必和你生死一战!” 何必话音刚落,当场哗然。 修士之间鲜少死斗,修仙不易,一个筑基圆满弟子也是三百寿元,死一个要多培养数年。故很少有弟子或者修士提出。但明面上少有人提出,暗地里各种黑手却是不少。 何必心中一哂,面上神情更是冷峻。说完话,他转身走回自己门派弟子所在的方向,无视他人目光,只昂首看向秘境天空。 卓远感动得双眼泛红,望着何必的目光中满是仰慕。阮云萝站在一边,双目灼灼望着何必。 云蔚看一眼司马,衣蓉等人远远站着,神色难辨。云蔚轻笑一声,双手笼在袖间,抬脚往何必身边走去。 阮云萝双手比在身前,怯生生抬头,冲着何必欲言又止。云蔚往前走了一步,挡住阮云萝视线,心中感动万分的卓远跟着走了一步,身形连云蔚都挡了,阮云萝只看到卓远的后背。 司马凭着内心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暴虐之意,出声呵斥了卓远,甚至想出毁了对方法宝的方法,企图羞辱对方以平复自己内心的怨愤。 但他没想到,传闻中冷静冷漠不谙世事的何必突然冒了出来,提议跟自己死斗。 原本,司马应该不惧何必的。原本他就是狂剑士,剑意以心境狂。普天之下未曾惧,不曾怕。更何况他结丹早于何必,于剑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多年未曾进阶,让司马越来越慌乱。一慌乱,他的剑意便失了攻势。一慌乱,甚至他道心都不稳。 他已经很多年未向人提出死斗,就算是口头上的也不曾。如今乍然听到,司马心中一阵翻涌。纵使他不愿承认,但他已经怕了。 心中怕意一生,结果已经注定。司马神色颓败,独自一人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童俊稍稍后退一步,眼罩下的双眼冷冷注视着司马,又开始溃烂的嘴唇扯动着,露出一点点表情。眼见着童俊一脸烂肉似笑非笑的样子,衣蓉后退了一步。红唇扁起。她这次遇到的不是老头,便是丑八怪,再么就是外强中干的愚钝之人。 想着,衣蓉目光往逍遥派那边看去。目光所及,年轻的弟子们青春年少,俊俏青年唇角含笑,令人赏心悦目。 心中轻叹一声,衣蓉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被布幔盖满的巨大笼子。布幔之下,九十九道锁加上符咒,困着一只兽。 一只被他们测算出来的,或许可以飞升的秘境之兽。 如何利用好这只兽呢?衣蓉笑眯眼睛,不怀好意的看向司马。 一个心胸狭窄,打怪之时已经用完了的人,等会能直接淘汰便是最好不过了。 衣蓉笑容甜美,若不是气氛不太对,她怕是要笑出声的。见到她笑脸的童俊轻轻低头,手揣在怀中,摩挲着自己身子。 云蔚似是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司马、衣蓉、原地打坐笑而不语的岑无牙等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童俊身上。 两人远远地相视一眼,继而又彼此错开眼神。 众人齐聚后不多久,突出的山崖后,虚空中,空气开始紧凑起来。众人皆打起精神。慢慢地,紧凑的空气似是被无形大手拧到了一起,虚空之中,如织锦玉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空间扭曲褶皱着,刺啦一声,一道口子裂了开来。 小口子不断变大,扩大,白色的物体像一只大手,一点一点地,将裂口撕扯开来,慢慢露出那边的世界。 深邃的黑暗之外,远远地,能看到对面四大门派的长老们。他们齐聚一起,踩阵行走,吟咏法咒,破开结界,为秘境中的众人打开回去的通道。 何必看着眼前景象,莫名响起那时自己俯视之时所看到的景象。十字状的会行走的秘境,正在金线的作用下,逐渐远离某个“世界”。 那是否有一天,无论修士们再如何努力,都再无法打开这样一道口子,穿过两个世界吧…… 似是察觉到何必的想法,云蔚伸手捉住何必衣袖。在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云蔚坦荡荡道:“师父,徒儿有点怕黑!请师父一定捉紧徒儿!不要迷失了才好。” 其他人一听,倒也释然。更有其他门派见状,将门内筑基弟子团团护卫起来,手牵着手,以保护弟子。 见状,夏无月偷偷翻了个白眼,往综门走去。 众人进入裂缝之时,云蔚顺势靠在何必身边,凑到他耳边道:“师父,待有一日我带你飞,可比这好看多了!” 第64章 飞升不易(四) 何必不吭声,手往后一带,握住云蔚手腕。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安。那份不安,令他想到先前在秘境湖底之事。 “法衣可穿着?” 何必压低声音道,面色一如以往的冷漠。 云蔚点头:“好好穿着呢。” 说着,他往何必身侧又靠了靠,与其他门内弟子一起,逍遥派众人似是挤成一团。他门派的法宝是一艘小船。低阶弟子先上,在宝船中央,高阶修士环在船周,以作护卫。 何必站在船头,云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阮云萝刚要跟上去,被云蔚一瞪,没来由一怕,跌坐在地。 立时,有不少弟子围了上去,对她嘘寒问暖。卓远站在船边,机敏地看着司马等人齐齐上了另外一艘宝船。 夏无月坐在综门宝船前头,远远地冲着何必一昂下巴,隔得老远,似乎都能听到他那声冷哼。何必默然,右手稍稍紧了点,脚步往船沿多走了一步。 “怎么了?”云蔚轻声道,微微垂首,看起来很是乖巧,似是子啊聆听何必教导。 “心有预感,似有意外。”何必轻声道。微微皱眉,眉心红痣红光一闪,转瞬即逝。 “莫方,有我。”云蔚轻笑道,引得何必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可靠吗? 也许吧…… 何必想到心境中小小的自己被云蔚一把抱起,微微晃头,将那些影像甩出脑海。宝船开启,数个门派依次穿过被撕裂的黑暗空间,往东洲大陆而去。 变故横生。 岑无牙童俊等人的宝船上突然一声爆炸,整艘船体颤抖着倾斜,向着综门和逍遥派的船撞来。 一时间,船上弟子们齐齐惊呼。与进入秘境世界后落地出事不同。两个世界间的黑暗隧道里,一旦迷失,便再也回不来。 眼见着巨大的船体倾斜,还有人往自己船上撞来,逍遥派弟子们已面带绝望。 综门宝船上,夏无月手一挥,大氅甩了出去,一把五色翎剑出现在他手中。虚空一剑,巨大的剑气斜斜劈出,带起一道罡风,风势与散修们的宝船相撞,稍微阻了下宝船倾覆。 那艘大船头部被夏无月劈出的风一卷,颤抖着正了,尾部却向着逍遥派宝船撞来。 何必双眼紧盯着极速撞过来的船尾,反手将云蔚推到自己身后,右手虚空一抓。细白的冰剑出现在他手中。 隧洞中五行灵气稀少,何必抓来的水灵气不过寥寥。见状,何必足尖一点,将云蔚往身后一推,整个人从宝船上跃起,直冲向船尾。 云蔚脸上表情顺便迸裂。 他是喜欢装,但不能眼见着自己心悦之人舍身救自己! 云蔚眼中金光一闪,瞳孔瞬间变成竖直的模样,几乎是何必跳下宝船冲着船尾而去的瞬间,云蔚跟着纵身一跃,向着何必扑去。 卓远眼疾手快猛地伸手,却连云蔚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众目睽睽之下,众人只见得两个白色身影,如大鸟一般,撞上还在倾斜的宝船船尾,狠狠地砸出一个洞去。 巨大的宝船颤动着,在触到逍遥派宝船前,终是歪歪扭扭停了下来。 何必不吭声,手往后一带,握住云蔚手腕。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安。那份不安,令他想到先前在秘境湖底之事。 “法衣可穿着?” 何必压低声音道,面色一如以往的冷漠。 云蔚点头:“好好穿着呢。” 说着,他往何必身侧又靠了靠,与其他门内弟子一起,逍遥派众人似是挤成一团。他门派的法宝是一艘小船。低阶弟子先上,在宝船中央,高阶修士环在船周,以作护卫。 何必站在船头,云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阮云萝刚要跟上去,被云蔚一瞪,没来由一怕,跌坐在地。 立时,有不少弟子围了上去,对她嘘寒问暖。卓远站在船边,机敏地看着司马等人齐齐上了另外一艘宝船。 夏无月坐在综门宝船前头,远远地冲着何必一昂下巴,隔得老远,似乎都能听到他那声冷哼。何必默然,右手稍稍紧了点,脚步往船沿多走了一步。 “怎么了?”云蔚轻声道,微微垂首,看起来很是乖巧,似是子啊聆听何必教导。 “心有预感,似有意外。”何必轻声道。微微皱眉,眉心红痣红光一闪,转瞬即逝。 “莫方,有我。”云蔚轻笑道,引得何必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可靠吗? 也许吧…… 何必想到心境中小小的自己被云蔚一把抱起,微微晃头,将那些影像甩出脑海。宝船开启,数个门派依次穿过被撕裂的黑暗空间,往东洲大陆而去。 变故横生。 岑无牙童俊等人的宝船上突然一声爆炸,整艘船体颤抖着倾斜,向着综门和逍遥派的船撞来。 一时间,船上弟子们齐齐惊呼。与进入秘境世界后落地出事不同。两个世界间的黑暗隧道里,一旦迷失,便再也回不来。 眼见着巨大的船体倾斜,还有人往自己船上撞来,逍遥派弟子们已面带绝望。 综门宝船上,夏无月手一挥,大氅甩了出去,一把五色翎剑出现在他手中。虚空一剑,巨大的剑气斜斜劈出,带起一道罡风,风势与散修们的宝船相撞,稍微阻了下宝船倾覆。 那艘大船头部被夏无月劈出的风一卷,颤抖着正了,尾部却向着逍遥派宝船撞来。 何必双眼紧盯着极速撞过来的船尾,反手将云蔚推到自己身后,右手虚空一抓。细白的冰剑出现在他手中。 隧洞中五行灵气稀少,何必抓来的水灵气不过寥寥。见状,何必足尖一点,将云蔚往身后一推,整个人从宝船上跃起,直冲向船尾。 云蔚脸上表情顺便迸裂。 他是喜欢装,但不能眼见着自己心悦之人舍身救自己! 云蔚眼中金光一闪,瞳孔瞬间变成竖直的模样,几乎是何必跳下宝船冲着船尾而去的瞬间,云蔚跟着纵身一跃,向着何必扑去。 卓远眼疾手快猛地伸手,却连云蔚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众目睽睽之下,众人只见得两个白色身影,如大鸟一般,撞上还在倾斜的宝船船尾,狠狠地砸出一个洞去。 巨大的宝船颤动着,在触到逍遥派宝船前,终是歪歪扭扭停了下来。 何必不吭声,手往后一带,握住云蔚手腕。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安。那份不安,令他想到先前在秘境湖底之事。 “法衣可穿着?” 何必压低声音道,面色一如以往的冷漠。 云蔚点头:“好好穿着呢。” 说着,他往何必身侧又靠了靠,与其他门内弟子一起,逍遥派众人似是挤成一团。他门派的法宝是一艘小船。低阶弟子先上,在宝船中央,高阶修士环在船周,以作护卫。 何必站在船头,云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阮云萝刚要跟上去,被云蔚一瞪,没来由一怕,跌坐在地。 立时,有不少弟子围了上去,对她嘘寒问暖。卓远站在船边,机敏地看着司马等人齐齐上了另外一艘宝船。 夏无月坐在综门宝船前头,远远地冲着何必一昂下巴,隔得老远,似乎都能听到他那声冷哼。何必默然,右手稍稍紧了点,脚步往船沿多走了一步。 “怎么了?”云蔚轻声道,微微垂首,看起来很是乖巧,似是子啊聆听何必教导。 “心有预感,似有意外。”何必轻声道。微微皱眉,眉心红痣红光一闪,转瞬即逝。 “莫方,有我。”云蔚轻笑道,引得何必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可靠吗? 也许吧…… 何必想到心境中小小的自己被云蔚一把抱起,微微晃头,将那些影像甩出脑海。宝船开启,数个门派依次穿过被撕裂的黑暗空间,往东洲大陆而去。 变故横生。 岑无牙童俊等人的宝船上突然一声爆炸,整艘船体颤抖着倾斜,向着综门和逍遥派的船撞来。 一时间,船上弟子们齐齐惊呼。与进入秘境世界后落地出事不同。两个世界间的黑暗隧道里,一旦迷失,便再也回不来。 眼见着巨大的船体倾斜,还有人往自己船上撞来,逍遥派弟子们已面带绝望。 综门宝船上,夏无月手一挥,大氅甩了出去,一把五色翎剑出现在他手中。虚空一剑,巨大的剑气斜斜劈出,带起一道罡风,风势与散修们的宝船相撞,稍微阻了下宝船倾覆。 那艘大船头部被夏无月劈出的风一卷,颤抖着正了,尾部却向着逍遥派宝船撞来。 何必双眼紧盯着极速撞过来的船尾,反手将云蔚推到自己身后,右手虚空一抓。细白的冰剑出现在他手中。 隧洞中五行灵气稀少,何必抓来的水灵气不过寥寥。见状,何必足尖一点,将云蔚往身后一推,整个人从宝船上跃起,直冲向船尾。 第65章 飞升不易(五) 何必有那么一点点冲动,觉得自己要保护“徒弟”。但手撑在船舷上身子跃出的时候,何必才想到,自己“徒弟”好像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弱。 原本,他是想隔得近了,再以剑气推一把宝船,只要船体偏离,两船不相撞便好。 岂料自己手刚松开船沿,正欲抬手拍出一掌,身后一阵巨力袭来,撞得他五脏六腑一阵喧嚣,若不是多年坚持,何必只怕都要当场吐出来! 看似精瘦,实则身形巨大的云蔚啪叽一声贴在何必身上,以自己身子覆在何必身上,双手更是牢牢将人抱在怀中。 一人一龙携冲力径直撞向散修宝船,在对方船体上砸出一个洞来。两人翻滚着落了进去。 但纵使被护住了头脸,何必还是被巨大的力道冲击得晕头转向,倘若不是多年苦修,只怕他骨头都要断上几根了! 两人在幽暗深邃的宝船底舱中滚了一地,末了以云蔚后背撞上某物停下终止住这滚动之旅。 听得身后一声闷哼,被云蔚松开手的何必单手撑地直起身子,抬手去摸云蔚脸孔。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何必掌心贴着云蔚脸颊,两人在黑暗中彼此对视着。一个双眼如距,什么都看得清楚,另一个虽是耳聪目明,却被舱底堆积的法宝和阵法压抑住了部分观感。 无尽黑暗中,云蔚金色的眼睛如明灯一般,美则美亦,却也有些可怖。 何必微微皱眉,再往前靠了一点。周身被一种粘腻的感觉包裹,甚至让他所观所感都迟钝了起来。即使徒弟近在眼前,何必还要再贴近一点,才能看清对方的脸。 云蔚人模人样,嘴角含笑,目光温柔清澈。何必板着脸端详了一阵,这才放下自己捧着对方脸的右手。 “其他还有何处不适?” “后背有些酸痛。随说徒儿皮厚肉粗,但隧洞的罡风也很是厉害。”云蔚打蛇随棍上,语气中带了些许亲昵和撒娇。闻言,何必微微皱眉,反手去摸云蔚后背。 师徒二人几乎拥抱在一起,何必贴着云蔚耳边,传音密语。 这似有无数法宝堆积成阵法,为师有不好的预感。 好的师父,我不怕。 云蔚轻笑着回到,笑完他轻轻抬头,看着悬空在师徒二人头顶,挣断了阵法束缚,半脸是血大嘴张开,口涎快要滴落的乌黑巨兽。巨兽双眼瞪圆,口中尖牙显露。 云蔚低声的咆哮非人耳所能听见,何必只觉脑中隐约一阵闷痛,继而双耳嗡嗡了一下。他整个人晕眩了一会,被云蔚一把扶住起身走到一边。 云蔚脚步一动,两人身形位置一变,深邃的黑暗中,巨兽口中的涎水啪嗒一声滴落,将方才两人站着的地方腐蚀出一个大洞。 滋滋声在静谧的空间中格外引人瞩目,何必伸手抓住云蔚,下意识想把人往自己身后扯,却被抱得更紧。 “师父,你怕怪物吗?” 云蔚抬头看着黑暗中带着镣铐挣扎的巨兽,突然问道,闻言,何必停下还在推搡的动作。 被包裹在一层诡异的物体中,何必五感俱失,往日引以为傲的灵气半分也使不出来。如此他还不知道此地有异常,也是白活了! “不,我始终觉得,最可怕不过人心。” 何必朗声道,闻言,抱着他不放的云蔚咧嘴笑起来,金色的眼睛晶亮,口中犬齿全都露了出来。 “好的,师父。我看到一个可怜的家伙,还有一群可怜人。” 云蔚轻笑着,声音里带着些许不能描述的杀意,纵是何必,也不由得一颤。 这种笑声,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讽刺的笑,更像是压抑愤怒到了极致之后,怒极的笑。 连呼吸都费力的空间里,一声脆响,像是严实的水袋被戳破,原本固定在袋子里的水流倾泻而出,深邃的黑暗逐渐散去,浓重的血腥味道,腐臭味刺鼻扑面而来。 何必下意识抬手捂了下唇鼻,眼前黑暗渐渐散去,一只身形诡异,体型巨大的异兽渐渐出现在何必眼前。 巨大的头颅上有数个小包,铜铃大小的眼中满是血污,黄浊的液体和着浓稠的脓血沿着巨兽的眼角下颌不断淌着。巨兽长着无数利齿的大嘴中,脓血和鲜血混合着腥臭的口水,叭嗒叭嗒滴落在地,烧灼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巨兽隐匿在船底的身躯上满是瘢痕,还有不少被挖空的伤痕。鲜血脓血逸散,若是以是否完整来看,这巨大的异兽像是被活生生挖空了半边身体似的,只在苟延残喘——怀抱着深深的怨念与憎恨。异兽喝喝喊叫着,挣扎着,不断想挣脱压制在它身上,由无数法宝与符咒拼接的符文锁链。每一次挣扎,都会有新鲜殷红的血液从它柔软奇异的四肢伤口溢出,和着旧伤未愈溃烂发炎的脓液,慢慢铺满船舱底部。 何必紧紧抓着云蔚,只觉得全身尤其是后背四肢都抑制不住的痛。那种皮肉分离,骨肉硬生生被揭开的痛苦,痛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滚烫的液体难以抑制地自何必眼中滚出,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顺着手指落进云蔚掌心。 云蔚轻叹一声,抬手将何必按在自己怀中之时,慢慢抬起自己右手。他金色的眼中闪动着光辉,远远看着溃烂不成模样的异兽,两只非人远远地在交流。 何必头紧紧贴在云蔚胸前,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温暖的体温萦绕在身边。令他不由得渐渐放松下来。 隐约中,何必似乎听到有两个人在对话。不知何时蔓延起的白色雾气将宝船舱底团团围住。原本干涸的舱底,渐渐生起郁郁水汽。 何必一抬头,便见云蔚半人半龙,一半脸孔温润如玉,一半面容覆满鳞片。 他右手成爪,黑色尖利的爪尖,一颗粉色水球不断蠕动着,翻滚着。水球中心,一滴殷红飞速旋转,带着某种玄妙的轨迹,不住旋转。 一个幼小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在何必耳边。 你好温柔……这样对待那个人类…… 何必瞳孔一张,神情肃然,白色雾气中,被擦净了污血的巨兽露出本该柔软的头来。 它看起来像一只头上长了几个小包的乌龟,甚至连动作也像。慢吞吞的,巨兽一点点蠕动着身体,靠近云蔚与何必。 被雾气擦净的脸上,巨兽金色的大眼睛满含凄凉,还有些许期待。 我讨厌人类,他们进入到我与族人的世界,强行把我抓走。抽骨剔肉,甚至要挖走我的内丹。 巨兽眼中淌出血泪来:我愿意给他们一切,只希望能放我回家乡,可是…… 何必一手抓着云蔚,一手侧在身旁,手指紧紧攒在掌心中,牙齿紧咬住下唇。 狰狞的异兽喘息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和*的味道,何必只担心对方突然发狂,连带咬自己身边这头据说很补的龙一口。 “你的愿望,就是回去你所在的世界。甚至愿意用自己剩下的身躯和内丹来做交换?” 云蔚沉声道,左手将何必揽得更紧。 巨大的兽仰头哀嚎了一声,声音里是满满的怨念和不舍。它这一声嘶吼穿透舱底禁制,直接透过宝船蔓延出去。声浪一波接一波,便是在秘境之外的长老们,也听到了这一声凄凉的吼叫。 承载了各派精英弟子的宝船纷纷涌出,卓远双手扣在船沿上,牙呲欲裂。亦在此时,隧洞中最后那艘散修宝船上爆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庞然船体瞬间分崩离析,巨大的龙卷风和着隧洞里冰冷的罡风,将不少东西撕裂开来,人们肉眼可见的,是宝船上的散修们或是被生生撕裂,或是刚一露头便如流星一般被巨大的冲力推出秘境,穿过长老们的阵法,如天边流星一般消失在东洲大陆的天际。 第一声爆炸之后,便是无数声爆炸,还有人们从未听过的异兽鸣叫,像是在哀嚎,又像是在道别。 气浪兜头而来,碎裂的宝船碎片扎破卓远的右眼角,令他视线模糊。而他单手捂着眼睛滚落在地之时,本该被鲜血糊得目不能见的卓远,偏偏似是看到一尾黑龙,爪中小心翼翼捧着什么,以迅如流星之势,疾飞出了隧洞,黑龙身后,一团晶亮的球体旋转着向震兑秘境飞去,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又一阵爆炸,还有长老们惊慌的喊叫。 “不好!秘境竟然不断在脱离!” “快!我等必须要将秘境稳住!” “究竟是何力道!怎的如此!” “人!还有几个!最后出来的是谁!” 人声鼎沸,日趋模糊。卓远捂着眼睛,慢慢放下心来。适才那一眼,让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细小而坚定的看法。 如果世间有真龙,真龙亦是那人,那……他们二人,必然是无恙的吧! 心中如此想着,卓远放心的昏迷了过去。他昏倒瞬间便被自家宗门带走,从隧洞中狼狈逃出的几位散修被人一拥而上,围堵拷问了起来。 几乎是真身裸在人前的童俊全身是血,令人不忍多看。他眼皮微微一动,几近没有的嘴上,露出一丁点笑容来。 适才一瞬间,寄送于他身体中的蜃珠和着当日被那人馈赠的血液,保住了他一条残命。相比那些惨死亦或生不如此的人,自己实在太过幸运了。若是有缘,自己便是折了性命,也要回报那人一二。 童俊心心念念的恩人,飞出隧洞之后,瞬间由龙化人,半空之中,一个裸着身子的青年一身是血,被另外一个伤得不轻之人环抱着,两人疾驰千里,最终落入一处深潭,溅起水花数丈…… 第66章 飞升不易(六) 龙昏厥后会如何? 云蔚从未想过。 身体上的刺痛他能忍受。但躯体失去控制,神智模糊,让云蔚有些难以接受。 他只记得自己抱着何必化龙出了两个世界的隧洞,之后受到天道法则束缚,龙身被压制,以致自己内伤过重。 落入水中的瞬间,云蔚用最后一丝力气,抱紧怀中之人。再之后他有意识时,自己裹在柔软的大氅中。火焰吞吐着柴火,橙红色的火焰在黑夜中如一盏明灯。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云蔚额头:“你醒了?” 何必声音一如往常,只是手心有点微微颤抖。 “你……伤得不轻,我们似是回到东洲。但我也不知具体所在。” 何必慢慢收回手,指尖在云蔚脸颊上稍稍顿了下,慢慢收回自己袖中。 “我们虽是进了秘境,如今看来,你伤得太重,所得甚至不能抵过你所失。”何必一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想来也是,修仙不易,哪有一本万利的事情呢!” 云蔚动了下身子,只觉得从头到脚到隐藏起来的尾巴尖都在咯吱咯吱响动,大氅之下,细小的金线枯藤缠树一般绞在他身上,云蔚肌肤不断裂开又快速愈合。生死消融之间,他的身体越来越坚韧,金线对他的伤害越来越小。 “小师父。你在担心我吗?“云蔚眯起眼睛侧身道,随着他的动作,大氅滑落,露出他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截腰部。缠着腰部的绷带上隐约渗了点红。 何必扭头看他一眼,伸手帮云蔚拉了下大氅盖住腰部。他面上带了些尴尬:“出来的时候……你……”云蔚眨巴下眼睛,隐约感觉到一身凉飕飕,突然明白了什么。 嗯,他现在,除了一身绷带,一个当毯子的大氅,全身都是光溜溜的。 当时,在宝船舱底,半人半龙的云蔚张口长吟,直接破开压制住异兽的法宝锁链。 获得自由的瞬间,异兽彻底露出真身。柔软凹凸不平的四脚异兽张口大口,一边嘶吼一边奋力啃咬宝船,尖利的牙齿将玄铁木锻造的不惧罡风的宝船啃得坑坑洼洼。 宝船被拆得七零八碎之后,异兽趴在地上,于一团血污中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全身剧烈颤抖着,何必最后能见着的,便是异兽突然爆开的身体,漫天席地的鲜红,还有身前之人骤然变化的身形—— 英俊的青年衣衫爆开,全身油光发亮的青色巨龙低吟一声,巨大的龙爪坚定温柔地扣住何必,将人捧在身前,身形一盘。何必身上半点血腥都没沾染到,只记得自己被温柔地保护着,从世界的这端,径直飞到那边。 完全安全的,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一人一龙飞出千里后,何必听得身边耳畔雷声轰隆。扣住他的龙爪稍稍一紧,继而又松开来,末了,青黑色的雷云之中,青色巨大的龙鳞片张开,鲜血四溢,在龙形和诡异的人形中转变,末了,全身是血身无片缕的青年出现在何必身前,漫天雷云也瞬间消失。 何必只来得及伸手,云蔚便已向着地面栽倒。 一时间不做他想,何必纵身向下,伸手拉住紧闭双眼的云蔚,使劲将人揽在怀中,二人一起沉入水中,溅起水花数丈。 入水之后,何必心中一惊。 先前他拉云蔚,感觉不甚轻松,但从方才起,他的力道便如蚍蜉撼树,几不可察。 他拉着云蔚,两人飞速坠往湖底,在触到湖底淤积经年的烂泥前,何必左手狠狠一拍,击向湖底,刺骨锥心之痛下,一人和有千斤份量之人才没砸进泥地。 何必拖着昏厥的云蔚上到岸边,见着对方一身光溜溜血流不止,忍着左手锥心刺痛,又是糊药又是喂药。到最后,何必下意识地,燃起一堆篝火。 他从白日等到日落,再等到月上中天。一直到月藏云后,大地寂静。燃烧的篝火中一阵爆响,何必听得身边那人轻轻哼了一声。 那一声明明轻不可闻,听在何必耳中却如天籁。他伸手去探对方额头,感觉到已不再滚烫,何必缓缓放下心来。 紧接着,一双美丽的金色眼睛缓缓睁开来,对方眼中满满的,都是自己。 何必扭头拢手之时,只觉得自己心跳快了些许。 短暂的释然之后,更多愁绪涌上何必心头。 异兽自爆威力可怕,一跃千里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单看云蔚一身是伤,已经让乾坤袋中有些羞涩的何必很是为难。对方伤得如此之重,一般药草能有用? 云蔚醒来后精神不错,甚至已经能翻身,但看着他伤口渗出的血,何必还是有些忧心。 “小师父,你想不想……真的帮到我?” 云蔚出声道,他侧身躺着,发丝摊在地上。不知是否受伤过重,曾经被何必各种灵药喂食,吃得发丝尖尖都透亮的云蔚,此刻一头长发像是被灼烧过一般,灰扑扑的。 何必垂下眼帘,右手拢在袖中,慢慢捏着自己适才断掉的左手腕。 “你要是有什么秘法,说来便是,我若有能力,自然全力以赴。” 何必低头道,没见着云蔚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 “师父,可曾听说过双修?” 篝火中不知道烧到了什么,噼啪一声脆响,云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师父,肉眼可见的见着对方瞬间成了个煮熟的虾子。 “你……确定有用?” 何必头比往日里更低了几度,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他话语中带了一丝疑惑,让云蔚一阵恍然。 继而,云蔚脸上笑意更深,他咳了一声:“自然,双修便是交互双方精体气血。双修时,能共享彼此灵气,若能识海相交,对‘道’的领悟或可高上几分。此时徒儿气虚体乏,五脉不通。仅凭自身难以通畅经脉。如果师父愿意——” 云蔚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他瞠目结舌看着起身开始解开衣物的何必,脸上惊讶之色掩饰不住。 何必板着脸,神情不变,赤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真实感受。 解开外衫,取出几块灵石,脚踩*撑起小结界,何必转身解腰带,左手用力过猛,才接好的手腕一阵刺痛,引得他不由“啧”了一声。 “手怎么了?” 本该躺在地上的云蔚突然出现在何必身后,双手大张,将人揽在怀中,双手顺势拉住何必手腕,轻轻抚摸着。 何必一惊,扭头正欲开口,唇齿触在云蔚脸颊,对方一个侧头,两人再度唇齿相交。 “你——” 何必未尽之语被云蔚一吻堵住。 从浅尝辄止,再到沉迷其中,一直到身上一阵清凉,何必看一眼光溜溜精神得很的云蔚,再看了看同样已经光溜溜的自己,躺平一叹。 “来吧。” 何必闭眼道,所谓双修,他见过的书本中,皆是双人衣物尽除,四肢交缠,天府相抵。双方真气相互循环,自成天地阴阳。 虽然他内心也奇怪,不久前还死气沉沉睡得似乎要醒不过来的重伤之人,此刻居然又能动能走能说,还能手脚麻利的脱光自己衣物。 嗯,看来手脚勤快。 何必脑中想到,闭眼的他完全不曾瞧见,此刻伏趴在他身上的云蔚一脸兴奋,金色眼睛中瞳孔已经变成竖直一条,尖牙微微露出,脸颊右手隐约有鳞片浮现。 云蔚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兴奋。与传言中的龙性好yin不同,他自律自制得不像一只兽。曾经不乏其他兽类亲近他,向他表示臣服乃至自荐枕席。可他并未有过特别的感受。 他提起双修,本不过是心血来潮顺口一说,抱着调侃的意味。先前他以为,要么是得到一个口头应允,亦或是得到一顿白眼。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得到的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意外惊喜。 一个羞涩却主动的,毫无抗拒之意的心悦之人。 云蔚是一个坦荡荡的野兽派,虽然是传说中的龙,神龙,看起来拉风帅气又高贵,本质实体,还是一只勇于直面自己*的兽。 喜欢就说,爱慕表白,已经越来越喜欢的人柔顺地躺在自己身下,就如一块上好的佳肴送到自己嘴边。 肉香味鲜,吃还是不吃? 云蔚轻笑一声,低头张口,尖牙啃噬在何必颈边,对方身子微微一抖,被云蔚握住的左手不自觉一缩。 *顶点的云蔚似是饮下一汪最甜美的蜜水,身心都甜软了起来,心里又暖又软。他以命相护,得来他真心以待,虽然似乎有哪里不对,箭在弦上,先发制人再说! 神魂颠倒,意识模糊之时,右手攀在云蔚腰上,指尖想要用力,却被自己生生忍住。对方后背一圈散开的绷带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道,令他不忍下手。 他喉中一阵细小的□□溢出,却是刺激得云蔚力度更大。结界之内,五行灵气飞速运转着,大地轻颤,树叶摩挲,高空之上,风卷云涌,落雨无声。 第67章 飞升不易(七) 何必盘膝而坐,凝神聚气。小小的结界中灵气盎然,百十里的灵气全部汇聚于这小小的空间内。细密的灵气如春日甘霖一般,慢慢挥洒渗透入何必体内。 他半是□□的身上,隐约还有些许印记。有点牙印,也有些许抓痕。云蔚端坐在他对面,与其掌心相交。 灵气如雨露一般落在何必身上,在其体内循环一周,通过他与云蔚相触的掌心,如涓涓细流一般流入对方体内。 人形的龙族催动着灵气在自己体内循环提纯,再慢慢反哺到身前之人身上。循环的灵气旋动着,淬炼二人体质同时,亦将彼此身心联系都更紧密了些。 何必双目紧闭,灵台守一。长发轻轻垂在耳畔。脸色白皙中带着一点粉红。云蔚静静看着他,抬手将他唇边一缕发丝撩起,别到耳后。 金色细线沿着云蔚指尖隔壁向上,在他肌肤上蔓延。云蔚指尖触在何必身上时,两人肌体相触的地方,孕生出一层淡淡的蓝光。 那是提纯之后,清净至极的冰水灵气。双修之后,云蔚体内伤痕好了大半,便是何必,也得益良多。 不久前还被云蔚抱在怀中意乱情迷,此时盘膝打坐,凝神聚气引体炼体。 云蔚站起身来,随手捡起被两人仍在地上的乾坤袋,摩挲了一阵,拿出一件白色长衫,自己光溜着身子,却是先披在何必身上。 随着云蔚的动作,他身上缠满的绷带全部落下,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缓缓渗出些许黑红的鲜血。云蔚不以为意,意念一动,结界内馥郁的水灵气往他身上一滚。片刻之后,他便周身洁净如新。 再度盘膝坐下,云蔚靠近何必,抬手轻抚上何必眉心那点殷红。 云蔚指尖轻触在何必眉心,一道金光骤然迸射出来。何必轻轻哼了一声。云蔚顿时收手。 还不到时候…… 云蔚低吟一句,目光从何必眉心缓缓向下,落在对方胸口锁骨处——曾被啃咬留下的那处,已浅得只剩下一点粉红。 何必闭眼打坐,云蔚静坐在他对面,目光灼灼注视着他。灵气从两人身上体内不断循环交流,不知不觉间,两人彼此的呼吸都同拍起来。 极致的愉悦之后,何必脑中灵台都是混沌的。待他有意识,只发觉自己搭在一艘小船之上。 碧蓝的湖水上一叶扁舟流星一般滑过。长长的水波纹蔓延在水面上,像是开出一朵斑斓的花。 无人撑篙,尖头小船无风自动。小何必趴在船沿,看着碧蓝湖水倒映着天空云朵。天地透蓝,世界都是清澈的。 小船带起水纹,将水面倒映带出涟漪无数。何必稍稍低头,便能看到或是水下,亦或云间的世界。 山川河流,绿树天地。城池阡陌,世间芸芸众生在其中挣扎求生。 不知何处而起的莲花香味传来,隐约间,疾驰的小船渐渐缓下速度。水面一个接一个冒出水泡来。水泡浮起蠕动,变作水做的人儿。 穿着荷叶绿的衣衫,手中或拿着鼓点,或抱琴弯腰。小船渐渐停住,水面由平静变得喧闹起来。水泡一个接一个冒出,迸裂开来。 绿色的荷叶撑出水面,展开的绿叶上滚满珍珠般的水珠。随着叶片倾轧,水珠走珠落下,打得初露水面的花苞颤抖着,缓缓展开包得紧紧的身体。粉色的荷花摇曳着盛放。大片大片的睡莲叶巍颤颤潜出水面,托着鹅黄的花苞,安静地绽开。 一时间,花香四溢,风吹云动,却四野无声。水做的人们安静地或站着或蹲坐,衣物上花纹精致可现,但水做的脸上只有浅浅的五官。 一声低低地吟唱响起,与和煦的风声一起,从花叶深处蔓延,浪花一般,席卷过水面。 小何必蹲坐在小船上,四处张望着,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更带了些许好奇。幻想也好,梦境也罢。美丽的水世界好过他日复一日的回忆死亡之时。 飘渺的歌声渐渐清晰起来,何必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听清了两句。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听清的一瞬,何必板着的小脸上不知是被粉色荷花衬托,还是因着温度有些高,一抹粉色飞上脸颊。 他张口道,有些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古板:“你在哪里?” 清晰的句子入耳,何必瞬间听出来,花叶深处唱歌的,便是自己徒弟,云蔚。 何必清脆的声音蔓延开去,花叶微微颤动,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鸟鸣,一时间,各种声音迸裂开来。幕天席地的一片微雨落下,清甜的风吹得何必忍不住抬手捂了下眼睛,睁开眼来,他只见得眼前一片美丽宏大的景色。 风吹荷叶,碧波万顷。远远的,是悬空的岛屿。长如虹带的水流从浮空岛屿上落下,其形如练,折射出七彩虹光。长长的瀑布溅起白雾一片,带着荷叶水波涟漪蹁跹。 日光在浮岛之后,浮岛上绿树成荫,何必抬头望了一眼,不由又闭上眼。 一种缓慢的,带着古怪韵律的歌声再度响起。不是何必所能听懂的语言,带着他有些熟悉的韵律。好听,而且温柔旖旎。 何必睁眼,一个黑衣人从水流之下,花叶丛中慢慢踩水涉江而来。 他长发披面,乌发闪亮,黑色的长衣折射着璀璨的阳光,隐约中有金色的龙纹在衣袂中翻滚。 他一边走一边唱着,一步一步,优雅又热情地靠近何必。金色的眼睛比阳光更灿烂,眼中只望着何必一人。 随着云蔚靠近,水泡做的人开始动起来,盘膝弹琴,摆手摇铃,琴声、笛声、铃声错落有致,节拍和谐。云蔚吟唱的那些词句,何必听不懂,但和着韵律,却让他不由得红了脸,心跳快了许多。 也许是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太深情,又或者那如梵语一般的词句里饱含了太多真情,明明都是听不懂的话语,看不到的心思,何必却觉得身心都被什么包裹起来,柔软的,温馨的,动人的。 云蔚站在何必身前五步远,停下吟唱。他抬手慢慢摸向自己衣襟,手指一动,黑金交织的长衫被脱下。浅黑色的内衫下,是云蔚厚实有力的胸膛。 他面对着小船上的何必,慢慢跪下身来。水做的小人儿捧着一面巨大的水鼓,奋力敲击起来。 何必猛然站起身,云蔚也在同时站起,抬手,舞动胳膊,原地一个旋转。鼓点声声如雷震耳,云蔚每一步踩在水面上,都带起涟漪无数。他口中的调子变得绵长,手脚动作与鼓点一致,每一次旋转脚落地,就如踩在何必胸口心尖上。 云蔚原地旋转着,眼神几乎全程都落在何必身上,剧烈的鼓点,疯狂而阳刚的舞蹈结束,云蔚悄然凑到小何必身前,一膝着地,双手捧着小小的人。 “我不修前生,前生太过飘渺,无定数可言。也不图来世。来世还早,谁也不能定论。我求的是今生,何其有幸遇到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可愿和我一起看晨昏日落?听山水低歌到老?” 何必手和身子稍稍一缩,心中却是豁然开朗。 他曾问,修道为何。他历经劫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眼前所见是将来,执手之人是真人,那他所图所求,已是圆满。 只求一人心,不得苦离别。 “你是真?还是幻想?或许是我想出来的臆想?” 何必低头,额头触在身前人额头,云蔚只微笑着,将他抱在怀中。 “你见到的是我见过的世界,你所抱着的,是真实的我。只要你想,我便竭尽所能。我不想你在孤寒之地,所以让你看到冰化成水的大地。我踏空星河,破碎虚空,本就为你而来。” 云蔚低声道,抱住在他怀中身形陡然变大的何必,两人拥在一起,十指交缠,发丝缠绕。 云蔚的手轻轻贴在云蔚胸前,他指尖之下,何必只觉得自己胸口隐约有些发烫,被金色眼睛珍重地注视着,只觉得全身都要融化。 “我把自己最重要的给你,我将如一般珍视你。”云蔚低头贴近何必耳朵,轻声呢喃:“不用再恐惧你的内心,只需把握现在。我是唯一,便是真理。” 何必被云蔚紧紧拥着,双手慢慢抬起,最终一点点张开,反手抱住对方。 “好……” 两人彼此抱住的瞬间,何必眉心朱砂痣发出红色光华,光华越来越亮,最终直接变作七彩光泽,盖过日光,将两人紧紧包裹起来。 无名虚空中,金色细线不断穿行,一个世界中突然迸发出一道七彩之光,光束直直撕裂金线,落向另外一个世界。 一时间,风涌雷动,大能高人们心中一动。不少窥星的术士甚至顿时吐出血来。 何必缓缓睁开眼,一双手盖在他眼前,他只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大手移开之后,云蔚带笑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阿必。”云蔚亲昵道,伸手将何必耳边的发丝撩到他耳后:“醒来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何必稍稍低头,伸手揽了下堪堪遮住自己光裸身子的衣物,有些不自在道:“有什么?” “当然是……打架啊。”云蔚咧嘴一笑,扶起何必之后,三两下穿好衣物。梳起发髻的他又是一个开朗青年。回头看着何必,脸上满是戏谑。 “来了好些客人。” 何必闻言,加快手上动作,不过一瞬,便也穿得整洁大方了。他抬手一摸自己长发,云蔚已然站在他身后,手拿梳子为他梳起发来。 不多时,仙风道骨师徒二人打理好仪表,将消耗殆尽的灵石踢开,自结界中走了出去。 两人所在的小山谷外,一行神色行踪诡异的人瞩目着山谷,一动不动。 第68章 飞升不易(八) 师徒二人所在的山谷,四面环山。谷底绿草如茵,不远处,是波连天地,宽敞清澄的湖水。四面高山翠绿如茵,肉眼可见得,丝丝缕缕灵气如高山流水,自四面山中缓缓落下,滋养得这一片谷底格外灵秀。 山谷口,站满头戴毡帽,黑纱披面的黑衣人。这些带着毡帽,黑纱披面的黑衣人袒胸露乳,个个身材健硕,青黑的布料之下,古铜色的胸膛未见起伏。微风轻拂过山间林地,草木香中,这数百人的队伍,一丝嘈杂之声都无。 精壮汉子们安静得很,何必一见,脸色微变。 数百人无声,那是死人才能做到的。 如今围了这满山满谷的,便是近百个活死人。看他们一身黑衣,毡帽遮面,进退有度,何必心中隐隐猜到此为何地,面对的是何须人也。 修行者众多,为得天道长生,各种方式都有。有仁慈待万物,舍身饲虎的佛修,也有尊天地万物生灵的道修,更有讲求红尘当中走一遭,斩七情六欲的红尘道。 如此,也有些其他门路修行的。只是由于做法较为诡异,常不能轻易为人所接受的偏门,便成了所谓修行界中的“异端”,乃至“魔修”。 这些活死人,便是西南一带的修士惯常用的。 东洲大陆宽万里,横竖不知所长。各族人等众多,修行者更多。西南多蛮族,本就有自身的信仰宗教。且多深邃山脉,大陆东边的修士若非必要,也鲜少与之来往。对于蛮族修行的方式,也多是耳闻而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何必也不过是在藏书阁中找寻妖修所需法诀时,见过浮云野史中寥寥几笔。印象最深,便是“驱尸同归”。 “中原人,你们到我的谷底,汲取灵气,是想作何?” 未待何必出声,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自无数黑衣人身后响起。爽利悦耳的少年音里带了点腔调,除却一两个字音有些怪异,倒是难得的字正腔圆容易懂。黑衣人安静地侧身,一名缠着包头,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左肩,耳鬓插着几只雀翎的青年出现在师徒二人眼前。 青年穿着绣着蓝色小花的青蓝色布衣。黑红色的条纹锁边,一身色彩鲜艳却不惹人厌弃。青年露出锁骨的颈部悬挂着弯月一般的银项圈。手腕脚腕绑着黑色绑带,一只手腕上戴着三个银手镯,脚踝上铃声悦耳。 青年眉眼深邃,眼珠琥珀色一般,闪耀着光芒。他只站在山间,便如月光一般明媚而不耀眼。便是这样星星一般的人,让人难以想象,会日日与尸人作伴。 何必内心斟酌了一番,正要开口,云蔚侧身上前半步,冲着青年微微拱手:“我等意外落入此地,多有叨扰了。” 青年眼神从何必身上扫过,落在云蔚身上之时,眼中顿时绽放出璀璨光芒。他咧嘴笑了起来,整个人从温柔月光变作初升时的朝阳。 “你很好。”青年直直盯着云蔚,一脸兴致勃勃,甚至露出舌尖,舔了下嘴角:“你身上有蓬勃的生气!” 何必脚步一动,整个人挡在云蔚身前,沉声道:“我等误入,若有冒犯,还望见谅。如需补偿,本人来应。”说着,何必抬起手来,冲着青年拱手,微微低头。 青年琥珀色眼睛看看一脸温柔微笑的云蔚,再看一眼挡住他看人的何必,露出一脸不解:“你们惹得我这灵气大乱,本来就应该补偿。你不给补偿,我也是不会让你们走的。” 青年说得很是坦荡,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后,眼神在何必与云蔚身上游动,鼻翼微动,似在闻着什么。 云蔚伸手牵住何必,冲着青年一笑:“我是云蔚,你叫什么?” 他说话声音温和,青年不假思索道:“我叫阿榜留,云蔚,你看起来很好吃。” 何必脸色一变,刚要开口,云蔚牵着他的手微微一紧,何必侧头看一眼云蔚,咽下口中几欲脱口的话。 “谢谢。”云蔚笑眯眯道,眼神在阿榜留身上和他身侧的黑衣人身上流连。阿榜留何其聪明,一个呼哨,满山满谷的黑衣人瞬间消失无踪。亦在此时,东边日出,朝阳越过山麓,光芒洒在山脊山脚。 山间生起山岚,谁能想得到,片刻之前,此地满是活死人? “你们扰乱我的谷底,不如给我些许蕴含生气的东西,我就让你们出去如何?”阿榜留眼珠微微一转,笑道。 言毕,他抬手指着云蔚道:“你生气极其重,我能感觉得到,给我一滴你的鲜血,我们就两清了。” 云蔚才要开口,何必再度向前一步,难得的,以一种讨价还价的口吻道:“这怕不行,我们东洲中原人修行很讲究心血。点滴都很珍贵。我们不如商量一下,用别的东西来换取可好?” 阿榜留脸色垮了下来,猫儿一般盯着何必:“你们中原人真是讲究。” “我们和你们一般,也有自己的信仰。”何必好声好气道,听得云蔚很是诧异。这般轻言细语的小师父,倒是第一次见。 阿榜留沉吟了一会,也不强求。他一抬手,手腕子上手镯相互敲击,发出脆响:“也行,我本就是为阿父求药,你们突然出现,也就是娲神给我的指引。只要你们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不计较你们随便闯入我山谷一事了。” 阿榜留说着,转身往后走去,走了两步,转头来看着师徒二人:“跟我来呀?吃饱了好干活。” 何必给这憨小子噎得一时无话,云蔚已经牵着他跟上阿榜留的脚步。 “这小青年,有点意思。”云蔚笑道,指尖在何必掌心轻轻刮了下。何必跟在他身边,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 阿榜留隔着两师徒十步远,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阿榜留,似是蝴蝶的意思。”云蔚笑道,伸手在身侧摘了一片宽叶,放在嘴边一吹,几句小调悦耳清脆。 阿榜留耳朵尖得很,闻言,回头冲着师徒两人挤眼笑道:“中原人,挺聪明的。”说着,蝴蝶一样的青年脚步更轻快起来,一串悦耳的歌声小鸟一般从青年口中唱出。 何必扭头看着云蔚,脸色不变,语气中多了一点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你懂得不少嘛。” 云蔚吹着的小调一个破音,前边脚步轻快的青年跟着一个趔趄,几只鸟儿从不远处的树梢上,扑楞着翅膀飞出。 云蔚将手中树叶丢掉,冲着何必一笑:“他们信奉的娲神,人首蛇身。也算是……麟族之一吧。” 何必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点头:“所以你懂得他们的语言?” “稍稍。”云蔚摸摸下巴,“小师父方才,真是让徒儿大为惊讶……” “一日为师……”何必将将开口,突然想起自个昨晚跟眼前这孽徒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再说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极为不妥,生生将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云蔚轻笑出声,头往何必肩头一歪,带着笑意道:“师父是想说什么?” “一日为师……自当有担当。”何必咬牙道,前头阿榜留脚下一歪,险险站稳,隔着一段距离,也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何,只能见小青年在前头嘀嘀咕咕,不知说啥。 三人脚步轻快,不知不觉间,翻山越岭,到了阿榜留的寨子外边。 高山之中,零星的平地上,竹木搭建的吊脚楼坐落在树木竹林中。参天大树上,栖息着拖着长长尾羽的蓝绿孔雀。清翠草地上,大大小小的蛇蠕动□□着。不少头戴毡帽的黑衣人背脊挺直,站在寨子边能遮风避雨的小亭下。 色泽鲜艳的花盛放在隐约露出白骨的沼泽地上,巨大的百足之虫从花朵上爬过。生与死,在此地如影相随。 何必忍不住停下脚步,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一切,云蔚静静站在他身边。阿榜留停下脚步,回头冲着师徒二人一笑,笑容里带了点狡黠:“这是我和阿父的寨子。一般人等,都不会轻易进来。” 说着,阿榜留抬手,一只白色孔雀从不远处的树屋上展翅滑翔过来,稳稳停在他手臂上,红色眼眸直直盯着师徒二人。 被这白色鸟儿直直盯着,何必将要开口,云蔚先一步出声。 “这鸟不错。”云蔚声音满是欣赏:“灵雀拿来烧烤,滋味应是不错的。加上你们山中的酸酸果汁,甚是美味。”说着,云蔚冲着阿榜留一笑,舌尖快速在唇边扫了一圈。 白孔雀一抖,发出极似猫咪叫声的“喵嗷”声,一拍翅膀,拖着长长的尾羽飞走,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姿势。 阿榜留笑意盎然的脸也瞬间垮了下来。 “中原人,真是小气。”他悻然道。 云蔚笑眯眯:“彼此彼此。” 何必轻咳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榜留眼珠一转,右手一抬,足下轻点,凑到何必身前。 “你觉得我这小宠如何?” 何必看一眼凑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阿榜留,再看了看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的青绿色小蛇,小蛇分叉的舌尖几乎凑到他鼻尖。 何必慢慢开口:“你这小蛇鳞片不够光滑,眼角有些干涸,身量太小,不够一碗蛇羹。” 闻言,阿榜留是彻底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反手将手上的小青蛇收回怀中,长长一叹:“你们这两个无趣的中原人!哎!” 第69章 飞升不易(九) 阿榜留目光在何必脸上流连了一会,见着对方一脸处变不惊,眉头都没动一下的样子,唉声叹气正要转身,目光扫到何必云蔚牵着的手上,他眉头稍抬。 “你们穿这衣服,也不嫌累赘?” 阿榜留一努嘴巴,云蔚笑着抬起手来。 随着他的动作,两人交缠的双手自宽大袖中露了出来。云蔚紧紧牵着何必,宽袖下坠,露出两人同样洁白的手腕。 阿榜留“啧”了一声,下巴一昂:“你们这样的大袖子,居然没被茅草荆棘扎破!” “自然是,山人自有妙计。”云蔚轻笑一声,放下手腕,指尖在何必掌心微微摩挲。 对方掌心隐隐有些湿意,云蔚的小动作中带着些许安抚。 阿榜留冷不防的动作,实际确实惊到了何必。只是多年冰山脸淡然神情作祟,除却当初被云蔚偷窥到的瞬间失态,何必对外从来是冷静自持,让人赞叹。 云蔚不知自己当时单独在秘境中,何必是如何鼓起勇气慢慢靠近冠踪,从抗拒,再到能稍稍接触。 见着阿榜留不服气地走远,何必嘴角微微上扬。 要恐吓他,对方稍微嫩了点。 再者…… 何必目光稍转,无声叹了一下。 最大条的有鳞动物就在自己身边,其他的小蛇……也不是那般令他抗拒了。 云蔚不知何必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怕是要“身体力行”展示下自己与一般麟族的不同。只在此刻,他牵着何必,跟在阿榜留身后,穿过花与枯骨交杂的草地,往不远处栖息了最多凤凰的大树屋而去。 青草地上,一棵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粗壮的树干离地数尺时分成两股,一座竹木造的小屋矗立在树后。小屋背靠大树,离地数尺,小屋前门正对的,便是巨树中空的洞穴。屋后,鲜花斑斓,花叶之间,隐约能看到倒映着天空与树木的水面。 巨大的树冠分开不久,再度在小屋顶上再度抱拢。人若站在树下抬头,只见得遮天蔽日的绿茵,树冠中跃动的小鸟,还有树杈上优雅的孔雀低声咕咕。树冠间隙,蔚蓝的天空露出几许,绿色蓝色交相辉映,更衬得绿色浓烈,蓝色清澄。 阿榜留走到树屋下,头也不回,手腕一抖,一抹翠绿从他袖间滑落,落地一阵白烟后,一条苍绿色的巨蛇骤然出现。 分叉的舌头轻轻吐动,扁平的头颅红色的眼线,无一不昭示着它的剧毒。 阿榜留双手抱胸,静看着大蛇缓缓低头,将他托在头部,送到树屋前藤条竹片搭建的平台上,笑吟吟道:“两位,可要御剑飞行?我可还未见过中原人的——” 阿榜留到嘴边的话语被掐断,他一脸愣怔看着平日里性情狂暴的蛇王盯着那两个中原人,在对方的注视下,竟然乖巧的俯下身子,低下高傲的头颅。 阿榜留放出大蛇先行上树之时,云蔚眼睛色泽已然转变。当双眼猩红的大蛇回头之时,见到的,便是双目泛金的龙王。 何必掌心湿意稍重。被红眼大蛇一瞪,他终归还是有些发怵,但掌心的温暖,立刻又驱走了他的不安。 阿榜留瞠目结舌中,见得青蛇王乖巧顺从地将那两个中原人托起,送到平台上。 见着对方衣着整洁,面色淡然,恶向胆边生的阿榜留猛然抬起右手,白皙的指尖指甲暴长,青色指尖尖锐如锋,向着师徒二人袭来—— 一声脆响,白色冰刃横在阿榜留与何必身前。 何必凝水成冰,白色冰刃瞬间成形,与阿榜留尖锐的指甲抵在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 “冰?” 阿榜留瞳孔变成紫黑色,张口说话之时,被他藏起来的尖锐虎牙露了出来。 “你这中原人!”阿榜留冷笑一声:“但你未免太过自负!跟着我到了我们的祭坛,别以为能轻易脱身!” “唉……” 闷不吭声的云蔚轻叹一声,看着阿榜留,脸上带着似是长辈的神情,一脸不赞同的摇头,口中说着的,也似是长辈说教的口吻。 “早知你这小子个性桀骜,却不知道你如此沉不住气。” 阿榜留后退一步,左手一晃,右脚跺地,清脆的铃声带着某种节奏感响起,一阵咕噜声响起,齐刷刷的,穿着黑衣的尸人,还有无数面色青紫,指甲尖利面如槁木的尸人从树下爬起,定睛一看,原来是从草地间隙中的水泡子中浮出来的。 “你们扰乱我的大计,差点害我阿父直接散魂。”阿榜留咬牙道,青蛇王嘶嘶鸣叫着,在云蔚身后,欲动而不敢动。 阿榜留惊异地看一眼青蛇王,咬牙:“我不信你们说的补偿,对我来说,还是你们的血肉更直接有用!” “一言九鼎,你不信,不代表我不做。”云蔚缓缓抬起右手,随着他的动作,青蛇王嘶嘶鸣叫着,猩红的双眼流出血泪。阿榜留脸色一变,被何必一剑挑开。 “你对它做了什么!” 阿榜留惊呼出声,一个纵身扑向云蔚,何必抬手一剑,剑气险险擦过阿榜留身侧,打在大树中空洞穴后的门帘上。 “你们——”阿榜留睚眦欲裂,低声吟唱着,尸人们迅速靠拢过来。 “我的血你们承受不住。”云蔚气定神闲,青蛇王闭上双眼,低头凑向云蔚,任由对方轻拂自己头顶。“就算能饮用,也不是你们……可以。” 云蔚声音稍轻,阿榜留与何必一时没听清,一个茫然而愤怒,一个稍稍想了下,便明白了缘由。 “#¥……” 一阵低哑的声音含糊的响起,从树洞后的小屋中传出,何必听得直皱眉,云蔚与阿榜留神情各异。 云蔚是全然的放松,手上动作更是轻柔。阿榜留一脸不甘,低声嘀咕回应着。 低哑含糊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许宠溺,最终,阿榜留愤怒地一甩手,手腕上银手镯相互碰撞,发出脆响。 他快速地说着什么,面上带了些许愤然,眼神不善扫过云蔚何必,最终,变成满脸无奈。 “我警告你们。”阿榜留阴沉着脸,言语中满是不善道:“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密密麻麻围满大树的尸人骤然退去,窜上树顶的孔雀也缓缓踱着步,走下树梢。 阿榜留背对着师徒二人,穿过中空的树洞,弯腰在树洞中燃起的油灯上抚了下,自腰间掏出一个小巧黝黑的块状物架在油灯边上。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似花非花,仿佛是某种草木香味的气味随着块状物被炙烤,萦绕开来,逸散在空气中。 “进去吧。”阿榜留站到竹屋前,抬手撩起帘子。 竹片编制的帘子后,是普通的小屋。隐约可以看到竹做的小塌,竹椅上还有藏青色的棉布垫子。 云蔚牵着何必缓缓走近,脚步落下的第一下,两人能听见小竹楼吱呀响了一声。隐约的,有什么在脚下动了下。 “远来的客人,不要被吓到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乍然出声,语调有些奇怪,语速不快。 何必环顾四周,入眼是一片黄色,简单质朴得令人不安。 竹屋全都由竹木制成,小窗外,能看到头顶晃动的绿色树枝。一条一条竹片拼接起来,表层还泛着一层油光。随着人脚步移动,竹木地板轻声吱呀着。房间里,似乎还有竹子的香味。 直到看到小屋尽头,铺满藏青色棉布的床榻上坐着的老者,何必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们看到的,是怎样一个老者啊? 他带着犀牛角一样粗大的银色弯月头饰,厚厚的包头裹着老者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脑袋。古朴花纹的银饰垂在他额前,深陷的眼眶中,一双带着青色幽光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云蔚与何必。老者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佝偻着身子,露出的双手也是皮包骨头,指甲倒是平整,一点也不尖利。 他像一个骨雕,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露出的干瘪胸膛连一丝起伏都没有,让何必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一息尚存,还是……一个会说话的活死人。 “阿榜留是我最小的孩子,他很任性。”老者眼中绿光幽幽,干瘪到几乎没有嘴轻轻吐息,也难为他说话还算字正腔圆。 何必不动声色将右手背在身后,周身灵气绕体,右手中的冰刃闪着幽幽蓝光。 “但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疼,无论怎样,我都不想看到你们伤害到他……”老者声音渐渐低了,字句也有些含糊起来。 “没有人想伤害他。”云蔚安心地将自己后背交给何必,右手拉着何必左手不放,轻声笑道。 “不止是人……你也……”老者喉中咕噜一声,几个模糊的字句吐出来,何必听得不真切,右手指尖一紧,侧身盯着站在门口的阿榜留。 两人目光若能化成实质,只怕早已变成实体的刀剑,将对方砍得七零八落了。 云蔚低声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啊,也不怪你们,毕竟像我这样的存在,于你们而言,都是传说。千年难得一见。” 阿榜留在门口,气鼓鼓杀气十足地盯梢,何必侧身在云蔚身边,一边防备着这个蛮族小蝴蝶,一边听着云蔚与这个奇怪老人交谈。 听得云蔚那几句,阿榜留无声地呸了一下,何必眉头微皱。最终,何必只更多加三分高冷,使劲盯着阿榜留。 第70章 飞升不易(十( </script> 小屋中几人剑拔努张,端坐的老者最为淡然。 窗外,孔雀从树梢跳过,呱哇叫了一声,长长的尾羽折射着阳光,映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您觉得……怎样?” 老者低声道,问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 云蔚听懂,他抬脚靠近老者,随着他的动作,阿榜留脸上神情严肃起来,何必右手指尖更为用力地扣在冰刃上,他与阿榜留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 “生死交汇,光影相随,人兽相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云蔚慢慢靠近老者,一抬右手。青色光芒在他掌心闪现,随着阿榜留一声惊呼与何必的拔剑,云蔚掌心的青光落在老者额头,只将老者额心那椭圆的银坠激得晃动了两下。 阿榜留右手成爪,左手掐着一小截竹管,一掌拍向何必之时,竹管在他唇边吹响,尖锐刺耳的调子拔得老高,屋外腥风大作,水桶粗的青蛇王双眸绯红,竖起头直盯着何必。 青蛇王慢慢张口,露出尖利的牙齿,云蔚一个侧头,金色瞳孔一瞪,气焰嚣张的青蛇王原地愣怔了一下,分叉的舌尖快速吐出,在空中拍了两下又缩回去。 何必横剑在身前,用自己身子挡在云蔚与青蛇王、阿榜留之间,他直直盯着水桶粗的暴戾大蛇,直到对方反复吐着蛇信子,末了,慢慢垂下头去。 阿榜留满面愤慨,脚步一动,正要上前,老者隔着云蔚与何必出声制止了他。 “#¥%”一长串话语从老者口中说出,何必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见阿榜留身子一颤,面色渐渐白了起来。继而他眼圈一红,有晶莹的水滴几欲夺眶而出。 看到何必盯着自己,阿榜留一边嘟囔着回话,一边恶狠狠瞪着何必,种种表现,只令何必响起四个字——虚张声势。 老者快速说着什么,云蔚一手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头,俯视老者,金色的瞳孔中,是绝对的傲然。 父子二人沟通了一会,青蛇王已经盘成一团,蹲在门边。虽然只是一条并没有什么表情的蛇,何必莫名地,从对方那双红眼中,看出几分担忧的情绪来。 微微摇头,何必心中一哂。 “我儿为我,煞费苦心。”老者咳了一声,声音有气无力。他双眼紧紧盯着云蔚,目光微微落到他身后的何必身上。 “他所做一切,也不过为了他心中所求。大人想要的东西,也许我们蛮族也能给予些许,只是……” “从来没有白白拿取的道理。这点我比你更懂。”云蔚眯起眼睛:“这是‘法则’,就算是我,也要遵守的法则。” 何必耳朵微微一动,心中疑惑更甚。 所谓的法则他听云蔚提起过数次,也曾见过那些束缚真龙的金色细线。隐约中,何必似乎能体会到些什么,但细细追究起来,他说不出所以然来。 “谈好了,我们就开始吧。”云蔚抬手将自己耳边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转身扶住何必挺直的双肩,慢慢摩梭着,让对方放松下来。 “没事,一只狂暴小蝴蝶,伤不到我的。” 云蔚凑近何必耳畔,轻声道,阿榜留狠狠翻了个白眼,没看到何必有些嫌弃的表情和他反手拍开云蔚一只手的动作。 青蛇王双瞳赤红,微微伏趴着,直到云蔚走到它身前。 阿榜留有些紧张地看着云蔚,那个给他感觉很奇妙的汉人修士蹲下身,突然之间,一张俊脸上浮起鳞片,整个人面目狰狞可怕起来! 阿榜留几乎给这似人非人的家伙惊得尖叫起来,他噌一声后退两步,一脸惊惧地看着变脸的云蔚,再看向另外一人时,阿榜留神色中带了些许敬畏。 蛮族的巫祝感应天地之力,通万兽之灵,阿榜留见到云蔚第一眼,直觉对方不是一般的人类,也许是所谓的人妖混血。对于另外一人,他则没有异样的感觉。 对阿榜留来说,青蛇王和老父亲都是他重要的亲人,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是何面目,都不会令他惊惧。 再看一眼面目惊人非人的云蔚,阿榜留看向何必的神情更加古怪。 何必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将头稍稍偏向一边。 云蔚伸手去摸青蛇王,青蛇拳头大的三角脑袋慢慢抬起,舌尖吐出来,再缩回去。何必看来,蛇只是吐了下信子,老者看来,却是蛇与自己的一番沟通。 老者轻叹了一声,枯瘦的手稍稍抬了下,一串冗长低哑的调子从老者口中吐出来。 那调子转音很多,字字婉转,透着莫名的悲凉。即使语言不通,何必也听得心中有些许茫然。 一种深不可测的,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悲凉感萦绕在小屋中,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声音跟着唱了起来。 何必扭头,便见着阿榜留张口唱着,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异样的合拍。 似乎是察觉到了何必的目光,阿榜留舌尖一转,换了语言,脱口而出的诗歌古朴而浅显。 日头东山出,月从西江落。乌云风吹飞溜溜,春雨下得苗茸茸…… 一老一少唱着蛮族的日出月落,草长兽生。唱着生活不易,苦求神明。求来求去,到最后,是满地走兽,还有同族的族人,自己成为神明。 生,为族群而奋斗,不惧豺狼虎豹,不怕天翻地覆。 死,也要捐出骸骨,多一分力到遗骨消耗殆尽,一缕残魂到无知无觉。 阿榜留他们唱着蛮族的苦楚,唱着他们的不屈,唱着他们与兽类的携手。 “但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 歌声消逝的时候,云蔚出声道,右手指尖,一滴殷红的鲜血浮现在指尖。 “青蛇王已经不能自己蜕皮了,一条没法再蜕皮的蛇,不化龙,只有死。”云蔚右手一翻,殷红的血珠从指尖缓缓滴落。 阿榜留倚在门边,双眼溜圆瞪着,云蔚的血珠落下之时,一滴透明的水滴从他脸颊划过。 “我能帮它,但我帮不了他。”云蔚直起身,后退一步,站在何必身边,右手很自然往何必腰上一揽:“生死有定,万物恒转。有始便有终,你们生于大地,便要归于大地。” “没有办法改变吗?一点也不能吗?我想要阿父陪着我,蛇王陪着我……”阿榜留呢喃道,哼哼了一声,红着眼将头扭向一边:“算了,不跟你们中原人说。你割个手指,放一滴血给蛇王就行了?你把我辛苦积攒的灵气都吞没了,一滴血就打发我?” 云蔚笑了一声,继续把自己被何必拍开的右手伸向何必,牢牢地牵着对方:“我拿了你多少,自然要还你多少——不过要晚一点而已。需要你稍稍等待些时候罢了。” 阿榜留翻了个白眼,后退两步,蹲下身,继续给油灯中添加熏香。 “尊贵的客人,你能让蛇王不死,已是对我们最大的怜悯。”老者幽幽道,双眼中的青光渐弱。阿榜留闻言,手上一抖,匆匆加好熏香,他进了小屋,不客气地开始赶人。 “不能马上给我的,就别说出口。出去出去,别在我家占地方!” 何必回头看一眼,坐着的老者比之先前见到的模样,似乎干瘪得更多了。仿佛刚才的交谈的和吟唱,已经耗尽了他的生气。 阿榜留站在老者面前,蹲下身去,快速亲昵地说着什么,侧头之时,有些红通通的眼中,写满了不乐意和拒人千里之意。 云蔚拉着何必往小屋外走。竹木帘子落下的瞬间,何必鬼使神差一般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个蛮族青年靠在老者膝上,双肩耸动着。 在他身边脚边,水桶粗的青色大蛇盘成一团,双眼紧闭,青翠色的蛇皮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浮动。 帘子落下,隔断两个世界,屋外,孔雀们在树梢踱步,青草萋萋,花草茂盛。 “走吧。”云蔚右手拉一把何必,脚下绕了两步,整个人站在何必右侧,双手拉起何必右手,慢慢将对方手腕上厚厚一层冰霜化去。 云蔚心中一暖,只觉万般情绪到心头,只化作甜和暖。拉着何必的双手和动作不由得更加轻柔起来。 自己的小师父,全心信任,乃至纵容着自己。 彼此交付后背,全力戒备。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满意? 云蔚忍不住捧起何必右手,放在唇边—— 何必右手一直紧攒着,指尖已有些发麻,云蔚化开冰霜之后,何必下意识抬手,也是如此凑巧,指尖戳到云蔚嘴边。 何必愣了下,刚要开口,云蔚双手捧着何必指尖,张口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适才的些许愁苦瞬间被驱散,何必莫名的想起某些画面,后背不由一麻,他抽了下手,耳尖有些发烫。 “走了,我们应是要尽快赶回门派!” 云蔚有些悻然的“哦”了一声,他伸手抱起何必,足下发力,两人腾空而起,踏风而去。 两人走后不久,阿榜留与老者的小屋中,一道深青色光芒裂开来。 轰轰巨响声中,阿榜留一边护着老者,一边惊恐地看着满地打滚的青蛇王。 身躯巨大的青蛇原地打滚,不住地蹭着身上的皮,它双目泛红,鲜血横流,额心中央,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血肉之中生出。 “蛇化蛟龙,千年难遇。”老者低声咳着,嬉笑一声。阿榜留手指一紧,被老者安抚下来:“小蝴蝶啊,那个白衣的中原人,也很有意思。明明和你一样,是人族修士,偏偏跟龙那么亲近。” 老者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那些中原人如果知道,有一头拥有强大力量的龙存世,怕是要生吃了他吧?” 阿榜留闻言,皱眉,手上银镯一响:“……可怕的,中原人。” 阴暗地牢中,一柄小刀狠狠扎在卓远胸口,带出一口血肉,被装在一个银盘中。 卓远全身被铁链束缚,右眼猩红,双目微阖,若非胸口微微一点起伏,遍身鲜血淋漓的他,只怕会被人当成死尸。 “还不说?” 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在黑暗地牢中,本该昏厥的卓远慢慢醒了过来,半睁着眼,扯着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在他脚边,半截染血的鹅黄袖子已经污成一团,卓远的血在袖子上滴落,凝聚,再又滴落,凝成黑色。 第71章 飞升不易(十一) </script> 鹅黄袖子的主人是阮云萝。 娇软的少女瞬间变作半人半妖的异类,在法阵的镇压之下,变作血肉模糊的一团,神魂俱灭。 到死,想必才换了新衣的她是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宴请却是一场夺命宴吧! 卓远得知自己有一丝妖兽血脉后,内心既是茫然,又有几分惊恐的。 卓远每每回想起自己多舛的命运,想起从小萦绕耳边犹如咒语一般的声声蛊惑,只觉得恍然不已。他在心中暗道,若非自己遇到那位大人,只怕自己早被家传伞骨中的怨毒吞了神智,化身傀儡了。 秘境之中,突飞猛进的修为让卓远内心忍不住警醒起来。好在同行弟子皆有收获,倒让他显得不那么突出显眼了。原本,卓远以为自己可以安静低调的继续修行下去,直到找到自己的“道”为止。 突然失控的宝船,被波连的各派弟子,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后,传说中给予众人极大助力的秘境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乃至各派长老都是一脸戚戚然。彼时卓远还以为,各派长老们担忧的是失踪的弟子。只是到了如今,他才知道,令那些传说中半步真仙的渡劫修士们都忧心的,便是秘境中取之不竭的灵气秘宝,随着莫名爆炸的波动,秘境已经逐渐脱离远去,只怕慢慢地,东洲大陆,再无修士可入秘境了! 一滴鲜血从卓远额头伤口滴落,沿着眉峰眼角向下,如一滴血泪,啪嗒一声,落在他伤口累累,被强行半坐着的腿上——如果,他那腿,还能叫做腿的话。 卓远身高八尺有余,肌理分明,腿长腰细。多年历练,亦使得他双腿修长有力,换言之,便是肉质紧实。 卓远低头,看着自己下半身模糊的伤口,大腿到小腿内外侧,巴掌大的一块块伤口,深可见骨。 自己原本有力的双腿,此时便如被刮鳞的鱼尾,血肉模糊,抬动无力。 一个人,活生生被生挖腿肉,哪怕是修士,也是难以忍受的彻骨之痛。卓远低垂着脑袋,觉着自己还能活着东想西想,真是命大。 人心,究竟能残忍到什么地步? 卓远内心道,已经痛到麻木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彻底晕厥了过去。在他失去意识后,几个笼罩在一身黑中的人影靠近他,简单地替他敷上一些黄色药粉,将伤口渗出的鲜血止住。 “也不知有何用……” “也许要……用到……” “搜魂以后无甚大用……” 隐约中,卓远听得几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语,可再无气力支撑,彻底昏厥了过去。 卓远在幽深地牢里生不如死之时,夏无月盘膝打坐正在疗伤。童俊等人的宝船爆炸之时,距离最近的,便是他们综门的船,紧接着,便是逍遥派那一帮子不堪重用的弱鸟。是故,当时修为最高的夏无月几乎是竭尽全力,一人挡下了爆炸的绝大数伤害。 夏无月被自己门派的人抗回门派,更被一群人盯着守着,好些时候,才稍微得了些自由。 放开神识四处打量,没找着其他人等,夏无月偷偷露出真身,摸着自己秃秃的后背,脸色黑成锅底。 哪怕,他只是半只鸟,对于自家亮丽的羽毛被燎秃了,也极是在意的! 再者,门派中对他看护,实则守卫的做法,也让这活了不少岁数的娃娃脸老鸟很是在意。 倾一门之力守一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整个综门如此戒备? 夏无月起身,活动筋骨,一边在自己高而拉风的院子里沉吟装深沉,一边似是不经意地,看着已然开启的综门护山大阵。 大抵有些传承的门派,都会有些压箱底的秘技。依山而居的门派中供养诸多弟子,便有了各派风格各异,能力不同的所谓宗门最后一宝,护山大阵。 综门护山大阵构筑巧妙,手法天成。若非夏无月非凡人,一时之间,只怕他也看不出大阵已开。 蔚蓝天空,白云朵朵,清风轻拂山岗,隐约浅绿的光线在碧空中偶尔一闪。夏无月知道,若是触发了禁制,便是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综门顺山水走势而成的大阵,足以撕裂一切。 风吹起夏无月身后的长摆,一只碧色小鸟展翅飞来,停在他举起的手臂上。 “无月,来见为师。” 鸟口微张,吐出几句有些呆板的声音。 72.飞升不易(十二) 对方遭受极大的苦楚,那几乎撕裂神魂的痛楚,便是云蔚,也忍不住双眼泛红,差点压抑不住内心的暴虐之气。 何必盘腿而坐,膝上枕着云蔚。对方紧捂着脸,下唇咬得死紧。何必眸色一沉,只伸手轻抚在对方额头,灵气缓缓渗入。 须臾之间,两人从天到地,下坠之时,何必隐约窥见紧抱着自己的云蔚脸颊处冒出细小的鳞片,双眼鲜红似血。 两人原地休整了片刻,云蔚抬起手腕,双眼一如往日一般温柔。 “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云蔚轻呼一声,翻身单手撑地而起,何必木着脸不吭声,只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 “你去,洗漱下吧。” 何必轻声道,云蔚原地掸掸袖子,不吭声,陡然间福如心至明了所有,他转身弯腰,伸手扶着何必将人扶了起来,揽在怀中。 在对方气急开口之前,云蔚低头靠在何必肩上,一侧头,用牙轻咬着对方,轻柔而旖旎。 “对不起。” 云蔚轻声道:“忘记我获得能力越多,身量也越重了,方才好一会,你脚怕是麻了吧。” 何必支吾了一声,除却耳朵滚烫发热,倒是没有其他说法,好一会,他在有些担忧的开口。 “方才你突然坠地,到底……” “阿必。”云蔚开口,只将何必抱得更紧。 “我好想再强大一点,速度更快一些,然后带着你,从此间离去,再不受束缚……” 云蔚声音越来越低,纵是近在耳边,何必仍只听了个模糊。膝上酥麻已去,但何必觉得心中很是不安。 前世,再前一世,他也有过不安的感觉。失去一切之时,一切骤变之时。此生骤然心悸,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要如何表述。 似是感受到何必的不安,云蔚更将下颌在何必肩头一蹭:“莫慌,有我。” “我昨日,传信于师兄。”何必思来想去,终是忍不住开口,“往日里,师兄若得了信息,应会尽快回复于我。南蛮之地,于师门虽有千里,但你我合力,最多月余便可回去,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何必低头沉吟,云蔚靠在他肩头,右眼瞳孔陡然变色,浓烈的金色闪耀夺目,眼眸之中,却有血色风暴生成。 云蔚微微阖眼,再睁开,金色眼中是满满地战意。 继卓远之后,溧阳城守童俊那儿,终是传来云蔚想要的部分真相。 秘境脱轨失去控制,东洲大陆的尊者们几乎都知道了此事。关于修行大事,各方都关注了起来。当日从秘籍爆炸中逃生的各派弟子,无一不被好生照拂,亦或说,是仔细询问起来。 譬如,半死不活的童俊,还有容貌已毁的衣蓉。 半张脸上满是瘢痕,半头黑发仍旧油亮的衣蓉坐在桌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除却姣好的身形,与半月前那风姿绰约的女修,几乎是两个人。 “喂,活死人,今天还活着吗?” 衣蓉懒道,抬手将手中灵禽骨头扔在桌上。 躺在寒玉床上的童俊动了动眼珠,见状,衣蓉起身,端起床边的碧玉碗,用布片沾染了碗中液体,轻轻擦在童俊唇上,滋润着对方唇舌。 衣蓉轻车熟路做着这些与她身份不符的事情,一边低头看着半死不活的童俊。 “哎,你说,我们现在这样,是幸还是不幸?” 衣蓉双目一眨不眨盯着童俊,目光在对方身上打量。 溧阳城守童俊是个奇妙的城主。他是老城主独子,也是修为较低,甚至传闻中容貌被毁的怪物。 他出行必然遮头披面,传闻容貌丑陋得曾吓死过平民。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成为不了一城之主,但他偏生从一处小秘境中得了认主的异宝。那宝珠既不能提升异能,也做不了其他辅助的药材。却能随着宿主童俊的心思,生出以假乱真难以捉摸的幻境,更能隐匿掉童俊想要隐匿之人的气息。 这样的好东西,也不是没有人打过主意,但便是大能出手,也难以捉到童俊,更遑论他那铺天盖地,足以笼住溧阳城方圆百里的幻境。 “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了了。” 衣蓉小心将手中的千年玉髓液放下,坐在床边,继续打量着气息奄奄的童俊。 一个全身骨肉几乎透烂的活死人,偏偏有一双盛满火焰的眼睛。 “不死……好好活着……” 童俊喉中呵呵两声,咳了一下,狰狞的脸上面前露出可算是笑容的表情来,看得衣蓉眼皮一跳。 “你别笑,好容易长出来的肉,小心别笑裂了。” 衣蓉瘪嘴道,身子一歪,盘腿在玉床上,双手掐了个手诀,盘膝打坐起来。 “不死,我们都不死,看那群老不死的怎么活,嘿嘿嘿,拿我们当炮灰送去喂怪兽,现如今,把秘境脱离的罪责也往我们身上扣了,你们想我们死,偏就不死!” 衣蓉狞笑道,脸上神情更是可怕。 躺在床上的童俊扯了下嘴唇,缓缓闭上双眼。 缠满绷带的腰腹部,蜃珠微微发烫。人人都说溧阳城守童俊和散修衣蓉命大,可谁又知道,他们是真的九死一生? 没有死在秘境探险,没有丧命于异兽之口,更没有死在剧烈的爆炸中,他们是被东洲大陆的一群高阶修士所伤。 囚禁受刑,乃至差点被摄魂,若非自己警醒催动蜃珠,只怕此刻,就真的是烂肉两坨,任人宰割了! 童俊阖眼,放松心神,将整个人意识放松着,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感受腰间蜃珠不断在散发温热。 那种感觉,极是舒适,一如当初在小秘境,垂死的自己被那人拎在手中,大难不死的感受。 有些酸痛,却是自己还存活的证明。 闭着眼,童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人人都到童俊好运道,焉知是他阿刀坚持到最后?从前他就不曾放弃过一切,苦苦锻炼自身,以致在真正的童俊死后,自己还能再活着,如今,自己更是要努力争上一争,也让那伸出援手的大人看看,自己存在,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阿刀放松心神,腰腹中的蜃珠光芒渐明,淡色荧光慢慢覆满阿刀千疮百孔的身体,催动着他体内一丝血脉,顺着阿刀身子游走,最终窜入他的脑中。 借着分出去的一滴血脉,云蔚“看”到了阿刀和衣蓉所经历的一切,所知越多,他脸色越是凝重。 异兽自爆引发的巨大力量分离了两个世界,而这个东洲大陆中,有一部分人似是窥探到了什么,亦或是因为失去了可以掠夺的一个秘境,转而愤怒地想要泄愤起来。 那群遮头盖脸,将秘境爆炸中存活弟子一一找出来细细拷问的家伙们,似是来头不小……如果阿刀能多接触一点衣蓉,读取衣蓉识海便好,这样,他就能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觊觎着什么了! 云蔚捏碎手中深海玉髓,咯吱咯吱啃咬殆尽后,冲着何必温和一笑。 何必见云蔚啃馒头一样啃着秘宝,依旧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颊。就算是天赋异凛的修士,能将深海秘宝,几百上千年来才凝结而成的一颗轻易咬碎,也非常人能办到。 何必一边摩挲着乾坤袋,一边看一眼吃个不停的云蔚,心中心事不断。一旬前他传讯师兄方端,到如今对方却是一丝回应也无,这令何必越来越不安。 出神之间,云蔚啃完掌心宝,仗着手长,伸手将何必揽住,凑在对方耳边道:“在想什么?” “师兄。” 何必蹙眉:“往日联系师兄,他从未像如今这般,久未回信。”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他暂时无暇分心。”云蔚舔舔嘴唇,“昨日我等不是探听到,传说魔修趁各派弟子受伤,趁机袭击了不少门派?” 何必摇头:“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感受到耳边一湿,何必整个人一颤,反手便要推开身后之人,对方很是无耻地低头用额头使劲在何必后背一蹭。 “我额头痒痒……” 额头痒痒等于可能要长角,等于肚子饿。 三日前,云蔚拉着何必的手,一脸正直道,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何必,脸上更是一片呆然。 末了,他便找了处沿海的城池,将最后一点灵石和秘境中顺手捞出的,云蔚不吃的灵草拿来换了些珍宝。而不过区区三日,那些一般修士视之为滔天宝藏,便是小宗门也认为是一脉传承的宝物,便已被吃得精光。 龙,真是一种,吃得很多的生物。何必内心感慨道,手指摸到自己乾坤袋时,恍然想起自己洞府中的冠踪来。 那条肥蛇,似乎也是很爱吃,不知它如今如何了? 何必万没想到,他思念的大师兄方端,此刻正和他想起的肥蛇冠踪一起,一人一兽凄惨无比。 方端咳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身下鳞如钢铁,身形粗壮的蛇身,呢喃道:“大蛇,我要是死了,你吃了我可好?” 闻言,头顶半朵花冠的冠踪吐了吐舌头,眼神机警的看了下四周,身子一动,带着受伤颇重的方端潜入地底。 一人一蛇遁走不久,花百放落在地上,低头看了几眼,右手一抬,指尖飞出几颗种子,落地之后瞬间抽芽,绿色藤蔓沿着地面铺开,不多时,地面已是一片油绿。